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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一行日夜兼程,进了淮南东路地界,行程慢下来,不再搭行军帐露宿,住进了驿站。
刚用过晚饭,陆仪进来,俯耳禀报,崔连城来了。
秦王吩咐请进,陆仪出去,没多大会儿,带着普通的没人看第二眼的崔连城进来,崔连城一进屋,忙跪头磕头,秦王上前一步扶起他,“这里不是公堂,您是长辈,不必这样大礼。”
崔连城顺势起身,“王爷清减了不少。”
秦王神情微黯,让着崔连城坐下,“让你来回奔波,辛苦了,海上现在怎么样?”
崔连城微微欠身,“跑跑路不辛苦。冯福海窜逃出海时,邱将军和我除了截下金银财物,还劫杀了他一半人手。这是邱将军的意思,冯福海心狠手辣,要是不劫杀掉他一半人手,到了海上,他和邵大棒子谁吞谁就是两说了。
邵大棒子那里,邱将军和我经营多年,眼线人手不少,冯福海这里可是一个人没有,两相权衡,还是觉得留下邵大棒子好些。”
秦王凝神听着,缓缓点头。
“谁知道。”崔连城神情有几分尴尬,“三天后,邵大棒子那边的眼线递了信儿,说冯福海被人杀了,头也割走了。”
“真是冯福海?”秦王脱口问道。
崔连城点头,“确定无误,我亲自走了一趟,冯家办丧事,邵大棒子正办喜事,他一次纳了冯福海两个女儿,小的那个,才十四。唉。”崔连城低低叹了口气,他老了,心肠也不象从前硬实了。
“接到朝廷的旨意没有?”秦王沉默良久,才问道。
“接到了,这趟来见王爷,也是要请个示下,冯福海已经死了,这张旨意?”崔连城看着秦王。
“你和邱将军的意思呢?”秦王反问道。
“杀冯福海的人拿走了冯福海的首级,冯福海的尸身已经照海上规矩,火化成灰,洒到了海里,要是上报冯福海已死,只怕无凭无据,拿走首级的人,也不知道什么用意。”崔连城看着秦王。
“首级拿走,应该是为了交差。”秦王仔细想了想,“杀冯福海的人,大约是他们自己的人,人头是不会拿出来的,只是,他们知道你这里拿不出证据,要防着他们造出冯福海还活着的假相。你要是报了已死,这就是欺君大罪。”
崔连城轻轻吁了口气,“邱将军和我就是担心这个。要不,把冯福海的大儿子冯英拿了,送进京城?冯福海的死讯,让他去说,真假就跟老邱跟我没关系了。”
秦王眉头微挑,阿夏说崔连城诡计多端,刚才他必定早就拿定了主意,先探他的话,再抛出来这个主意,这小心眼!
“邵大棒子能让你拿走冯英?”秦王反问了句。
“能。”崔连城一个能字说的爽快极了,“这件事,也是这趟要跟王爷禀报的。
王爷也知道,邵大棒子两大财路,一是抢劫,第二,就是给江家商队护航保镖。这一趟得了江家大奶奶冯氏的吩咐,刚刚接出冯福海一家,冯福海就被人杀了,听说邵大棒子之所以敢一口气纳了冯家两位姑娘,是因为知道杀冯福海的,是谁的人。
邵大棒子这人聪明得很,我那趟去,是他请我去的,说是喝杯喜酒,我瞧他那意思,是想投靠过来,我没应瓷实话,邵大棒子要把小儿子托付给我,这一条,我就答应了。
这会儿找邵大棒子要人,那就是一句话。”
秦王听的有一种说不清为什么,却只觉得好笑的感觉。
杀冯福海的,必定是江家的人,只能是江延世,联络邵大棒子要接走保住冯家的是江延锦,江家在冯福海这件事上的分裂,吓着了邵大棒子。
“冯英不合适,冯福海有个小儿子,听说读书上很有天份,极得冯福海宠爱?”秦王没有掩饰嘴角的丝丝笑意。
崔连城瞄着他嘴角的笑意,也笑起来,“是,叫冯杰,今年十二岁,确实很聪明。”
“就他吧,冯福海是怎么死的,让邵大棒子跟他说说。路上要小心,能在邵大棒子手里杀了冯福海,带着首级全身而退,江家实力不可小瞧,一定要平安送到京城,千万大意不得。”秦王吩咐道。
“是,王爷放心。”崔连城一边答应,一边站起来,“王爷这趟来赈济,不知道银钱粮草上够不够,邱将军一听说王爷要来,就备下了不少米粮,要不要……”
“不用。”秦王笑起来,“江淮一带这些年风调雨顺,前的柏枢密驱尽海匪,后有你和邱将军沿海护卫,家家都富足得很,这趟江阴军之祸,不过调度不得当而已。”
“得王爷这句夸奖,老邱只怕要痛醉一场了。”崔连城长揖到底,告退出去了。
送走崔连城,陆仪掀起帘子,人没进去,只探头笑道;“胡磐石在外头候着,是这会儿见,还是明天?”
“请进来吧。”秦王示意。
胡磐石跟在陆仪身后,三分紧张三分拿捏,进门先飞眼溜了一圈。
秦王微微侧头看着胡磐石。
上次他到京城见他,也是这幅模样。作为一个十年不到,就混到运河两岸,从京东到福建响当当的黑道老大,断不会是这样一幅几乎有些猥琐的模样。
他和崔连城一样,以最谨慎的态度对待自己。
“王爷。”胡磐石磕头见礼,秦王等他磕好几个响头,才抬手示意:“起来。从平江府过来的?”
“是从杭州城,王同知正月初二就启程赶往京城,小的赶过来一趟,给王同知送了份贺仪。”胡磐石问一答十。
“王富年家眷已经启程北上了?”
“是,他媳妇带着他那一群美人,上个月就启程往京城去了,算着日子,这两天就该到长垣码头了。”
“唐帅司现在驻军何处?”秦王接着问道。
“东江镇。东江镇在太湖边上,唐帅司在东江镇驻了有大半个月了,江南东路在柏帅手里的时候,精兵强将,后头柏帅剿匪,从江南东路上抽调了不少人走,现在在苗帅司手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江南东路那些人,就守着江宁府,哪儿也不去,太湖那么大,唐帅司手里那点儿人,撒进去跟就是一碗汤里放几粒胡椒面一样,人都找不着,怎么剿?”
胡磐石有话直说,他这有话直说,至少八成是真的。
“说说江淮的情形。三路报上去的折子,各有说法。”秦王眉头微蹙。
“怎么说呢,大事上我不懂,就说几件小事,就说咱们两浙路吧,刘漕司管民政,刚在杭州城大宴宾客,请平江府杭州城富户施粥施药,隔天,谢宪司上门抓人了,哪家粥棚开出来的早,就抓哪家,说是有人举告通逆匪冯氏。
大家都是明白人对不?谁还敢施粥施药?谁也不犯着当这池鱼对不对?刘漕司是新来的,压不过谢宪司,两浙路么,现在就是家家关门当缩头乌龟。
听说江南东路也这样,咱们两浙路好在还有个唐帅司,那是个公正无私,正人君子。江南淮南还不如两浙路,三驾马车,各往各的方向,下套拿绊子,都是全挂子本事。
要不是这样,不用什么漕司宪司的出面,就是他们什么都不管,都啥事儿也没有!
江阴军这场祸事刚出来,邱将军的人马就到了,邱将军这个人,王爷是知道的,那手多狠,也就一口气,叛军就被他杀的差不多了,余下的被唐帅司赶进了太湖,这会儿大约比难民还不如。
咱江南多富,仓什么实而知礼,江南有钱人最爱做善事,可是现在,不敢哪,照小的看吧,这场祸事,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不对,江阴军这事也是人祸,十分全是人祸。”
秦王凝神听着,神色如常,这样的情形,和临行前阿夏的话,以及他的预想一样,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既然是这样,那就可以照他的打算来了。
“这一趟辛苦你的事很多,”秦王看着胡磐石道,胡磐石急忙欠身,“不敢当,王爷只管吩咐。”
“把你的人都用起来,查清楚哪一处受灾如何,哪里聚集有难民,有多少,情况如何,再替我盯着各处,若有象谢宪司抓人这样的事,立刻报给我。”
“是!王爷放心,听说王爷领了赈济的差使,小的就让人留心这些了。”胡磐石一边说,一边从靴筒里摸了细长一张折子出来,“这是来前刚理出来的,王爷先看着,我让人再细打听一遍。”
秦王瞄着胡磐石那双明显不干净的靴子,伸手接过细长折子,顺手放到了茶几上,还是等散散味儿再看吧。
胡磐石告退出来,陆仪送出两步,胡磐石忙连连长揖,“将军请回,当不起,实在当不起。”
“不是送你,我有话跟你说。”陆仪失笑。
胡磐石夸张的抬手抹了把汗,“那就好那就好,将军有话只管吩咐。”
陆仪干脆越过胡磐石,又往前走了七八步,才站住,声音落的极低,“太后走了,你也知道,如今王爷的安危,盯着人的多得很,你抽些信得过,有本事的人手过来。”
胡磐石顿时浑身绷紧,“将军放心,小的立刻就办。将军的话,小的懂。”
陆仪抬手拍了拍胡磐石的肩膀,嗯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胡磐石怔了片刻,下意识的抬手摸了下陆仪拍过的地方,被陆将军这几句话,这么一拍,他有点儿激动的按耐不住。
谢余城对着左右两个侍卫,满肚皮怒气无处发泄。
他是半夜里被这两个拿着秦王手书的侍卫叫起来,几乎是赶着他立时出门出城,一路上马不停蹄的赶往扬州城,这一路上,简直连押运犯人都不如。
这两个侍卫简直就是两块生熟不忌的浑不吝滚刀肉。
他让他的仆从护卫拦住,这俩人抬脚狠踹,举刀就砍,半点不把人命放眼里,也不把自己的命放眼里,可他却不敢伤着他们。
秦王爷是钦差,总领江淮及两浙路等赈济安抚,江淮及两浙路等诸司须一力协助,这是有旨意的,他不听秦王的调遣,往大了说,就是抗旨,他敢伤了杀了这两个钦差的钦差,那跟伤了秦王没什么大分别。
他可不犯着为了两只老鼠伤了自己这只玉花瓶。
可想归这么想,他是个明智讲理的人,想是想通了,可气,还是气的很。
听这两个侍卫的说法,江淮和两浙路三司,除了在太湖围剿残匪的唐帅司,别的,都必须在明天正午之前,赶到扬州城。
刘漕司在他前面不远,江南和淮南东路三司,大约也是这样被赶押过去的,等见了诸人,最好联名上个折子,弹劾秦王欺辱官员,霸道无礼!
君子报仇,十天不晚。
谢余城的愤怒,很快就被磨破了皮的屁股和大腿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取代了。
疼痛中又生出新的愤怒,他一定要好好写一份弹折,他要让他付出代价!他的腿,他的屁股啊!
不过,谢余城屁股和大腿的血肉模糊总算没白磨,赶在正午前,两个侍卫押着他,赶到了扬州城外的驿站。
一行人进了驿站外护卫的视线,两个侍卫不再理会谢余城,纵马进了驿站,他们得赶紧找将军交差去了,这一趟,虽说头痛无比,好在按时赶到了。
谢余城痛苦无比的从马上滑下来,岔着两条腿,全无形象的挪进驿站大门,一进大门,就看到斜侧空地上临时搭起的棚子外,刘漕司两只手抓着根柱子,一脸苦楚的吸着凉气。棚子里面,站着四五个官员,个个龇牙咧嘴,一脸痛楚。
谢余城扫了一遍,突然噗一声笑出了声,眼前这情景,百年不遇。
刘漕司痛楚的拧过头,看着笑容还在脸上的谢余城,苦笑道:“谢宪司腿不痛吗?”
一句话问的谢余城屁股和腿上的火又烧了起来,谢余城唉哟一声,用力挪了两步,抱住了另一根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