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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应验,与已经履行的,风暴的两端,停泊着黑色的航船——
……
黛艾尔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层柴禾,那下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三个外壳灰黑发硬的面包。她仔细清点一遍,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挨个将它们拿出来,然后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好像生怕弄掉了一点面包屑。
然后她再将两只原样放回去,看了一眼手中那一只,用双手握住,咬了一下牙用力将它一分为二,并连忙托起小手接住剥落的碎屑,握了一把。她踌躇了一下,才将剩下那半只也放了回去,并重新盖上柴禾。
她拿着半只面包来到帐篷一侧的床边,那不过只是用几块木头胡乱搭起来的床,上面铺了一层绒草,盖了一张皱巴巴的毯子。“黛艾尔,是你吗?”床上躺坐着一个少女,失神的灰蓝眼睛平视着前方,用手在床沿一点点摸索着直至握住那只冰冷的小手。
少女脸色好似失却血色的苍白,淡金的长发因为缺乏营养而毫无光泽,像是一头枯草。但此刻她脸上显露出放松的神色,“黛艾尔,你回来了,砂夜小姐他们回来了么?”
“姐姐,他们回来了,”黛艾尔点了点头,声音轻轻地答道:“砂夜小姐说待会会来看我们,总之你先吃点东西吧。”
她踮起脚尖,将那半块冰冷的面包放到自己姐姐手中,“姐姐,我们一人一半。”
少女柔弱地笑了笑,“好的,黛艾尔。”
她不疑有他,双手握着面包,低着头,细细地咀嚼起来。
黛艾尔将那把碎屑塞到嘴巴里,用力发出咯吱咯吱咀嚼的声音。她分了两次才将那把碎屑吃完,然后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脏兮兮的手心,才擦了擦嘴,仰起头来。
少女停了下来,侧耳听着:
“黛艾尔,你吃完了?”
“没有,姐姐,”黛艾尔咽了咽口水,轻言答道:“姐姐,我待会要去打水,打算在外边吃呢。”
少女灰蓝色的眸子失神地看着前方,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黛艾尔……你说,我们真的是恶魔的女儿么?父亲他……”
“当然不是,”黛艾尔用力摇了摇头:“砂夜姐姐说过,那不过是他们统治人心的把戏罢了,只有放大人们心中的恐惧,才能使大家不得不依靠他们。砂夜姐姐说了,他们都是坏人。”
“我听不太明白,黛艾尔。”
“……我也不明白,不过砂夜姐姐是不会骗我们的。”
“你说得对,黛艾尔。”
“姐姐,我去外面打点水。”
“你去吧。”
黛艾尔搓了搓手,从地上拿起一只简陋的木盆子,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但才出门,就看到箱子正挡在自己面前,那个少年立在帐篷外,正稍微偏过脑袋,低头看着她。
小女孩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不过她已经认出对方来,张了张口,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涨红了小脸,一时之间竟有点慌张。
但箱子也沉默着,一言不发,只看着对方。黛艾尔这才回头看了看帐篷内,生怕惊扰到了自己的姐姐,她这才抬起头来,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开道:“我……我要去打水,先、先生。”
箱子点了点头。
但他在对方面前蹲了下来,并从怀中拿出一块糖果,放在对方手心中。他经常从帕克那里得到一些糖果与小点心,按照帕帕拉尔人的说法,这叫做分享精神。他默默指了指黛艾尔手心中的糖果,又指了指对方的嘴巴。
黛艾尔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糖果,放在嘴边,然后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那其实不过是本地产的那种最普通的枫浆硬糖而已,但那一刻黛艾尔脸上却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她几乎差一点连带舌头一口吞下了那块糖果,但下一刻却生生忍了下来。
小女孩只咬掉了一小半糖果,然后才默默将剩下的一半放了下去,她只握着那半块糖果,仰起头来,看着箱子。
箱子直起身来,一言不发。但黛艾尔似乎意识到自己可以离开了,低下头,默默拿出一块破布包好那剩下的半块糖果,然后才重新抱起木盆来。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得出来,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凝望着,在箱子注视的目光之中,最终小女孩抱着木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他站在原处,回过头去,有些默然地看了一眼那帐篷。
只是平静如常的黑沉沉目光之中,似乎理解了一些什么。
……
所有的光芒都收敛在熔岩流转的指环之内。
那紫色的火焰,像是被缓缓流动的金色纹理所吸收,指环犹如黑暗之中一只闪烁着金红色光芒的眼睛,透过弥漫的烟尘,注视着这小小的帐篷之中所发生的一切。
然后那只眼睛轻轻地阖上了,光芒消失,帐篷之内也重归于平静。方鸻放下手中的指环,看着最后一缕紫色的火焰被抽离出来,融入戒指之中,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手中的戒指,只不过微微有一点发热。
但右手手背之上的王冠印记却仿佛无法压制一般,那青色的光焰一收一缩,像是心跳。他隐隐又一种不安的预感,仿佛这个印记之中所蕴含的苍之辉的力量,正在提醒自己什么。
金焰之环,龙王之心的力量系出同源,在依督斯一战之时,他就已经猜出龙之金瞳的力量可以吸收一切同质的能量,而此刻不过是又一次应证了这这一切而已。
人们早已传言影人的力量是来自于尼可波拉斯,是恶龙的爪牙。而眼下的这一幕,至少也说明了两者的力量是来源于一处。
笼罩在尼可波拉斯身上的迷雾似乎越来越多,让他越来越看不清楚那究竟是黑暗巨龙,还是米苏女士。如果是前者,为何要给他这枚金焰之环,那可是它本源的力量。
但苍之辉的反应,让他隐隐感到,自己并不能这么一直将龙之金曈同质的力量吸取下去。无论是邪恶的巨龙也好,隐于黑暗之中的众圣也好,还是影人也罢,它们的力量其实皆来自于祸星之中,让龙之金瞳的力量无节制地壮大,似乎总有一天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化。
而他并不想要看到那样的变化——
方鸻默默收起指环,盖住右手背上的印记,青色的光芒渐渐减弱了。他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小空,少年沉沉地睡去了,宛若在长久的折磨之后,沉入了一个安详的梦境之中。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逆转星辉的办法,我也无法找回他已经失去的生命力,”方鸻开口对身后的砂夜说道:“他这样虚弱的状态,恢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至少——捡回了一条命。”
“我猜,他的伤势不会再恶化下去了。”
砂夜点了点头。
这已经足够了,至少她原本已经完全不抱希望。
而关于那个王冠印记,关于那个有些奇特的指环,她都明智地选择了保持沉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对方愿意袒露自己的秘密,选择救治小空,那么她更有理由为此三缄其口。
“不过我们或许还有可能夺回小空的星辉,”方鸻这时又开口道:“但要弄清楚,那些影之人,那些从火焰之中而生的怪物身上的秘密。它们有能力吞噬人的星辉,就有一定有逆转的方法——”
他回过头去,看着对方:“你们在这里接触过那些怪物,清楚那些东西的来龙去脉么?”
砂夜轻轻摇了一下头。
“我们是与它们交过手,”她轻声答道,声音略带着一丝颤抖,像是在追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但也仅仅只有一次而已,正如外界所描述,它们像是一团光影交错的火焰,浑身上下冒着紫色的火苗。我们伤不到它们,但它们的攻击却可以轻易穿透哪怕是最坚固的护甲……”
“……我们和它们的交手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时一共有三头影人,大多数人都在逃亡。我和利弗兹冒着生命危险将小空救了出来,一些人被它们所伤,一些人被它们杀了,而那些受了伤的人……”
砂夜看了看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少年,声音轻了下来,含义也不言而喻。
“对了,”方鸻又问道:“我听说三个月之前,影人在这里袭击了一群冒险者,当时那群冒险者全军覆灭,可难道说被它们所杀死的人反而方能逃脱一命,而为它们所伤的人,却要一直为那紫色的火焰吞噬星辉,直至虚弱而死?”
砂夜听到这番话,不由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开口道:
“其实……我认识你所说的这些人。”
方鸻有点意外地看着她。
“当时被袭击的那些冒险者,”砂夜脸上流露出难以言述的表情,“就是我们公会执行护送任务的那支队伍……他们与银风骑士团的人在灰鸮镇会和,为了安全起见,并没有进入人多眼杂的镇上,而是选择在离镇不远的那座废弃的修道院之中宿营。”
“但意外……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
她叹了一口气:“可以说正是那些火中的怪物带给了我们公会以灭顶之灾,一直到此刻,它们还如影随形。不过你所说的那些人,他们的确活下来了,复活好像……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可以斩断影人的力量……”
“那你们为什么不让小空也试试?”
听了这个问题,砂夜张了张口,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方鸻仿佛早有所料:“所以你们其实试过了,但没有成功,对么?”
砂夜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方鸻隐隐皱了一下眉头,“砂夜女士,你是不是认为影人留在小空身上的伤,是一个特殊的伤口。而它们并不会对每一个人都夺取星辉,但被它们夺取星辉的人,必然会变成它们的一员?”
“我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前者,只能说明它们的目标是有选择性的。但我担心的是另一个可能性……”方鸻摇了摇头,连他自己都认为那个担忧有些过于天方夜谭了。但如果可能的话,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他暂时压下这个想法,不打算在这里危言耸听。要是证明他错了,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而且也会让其他人产生不必要的忧虑。那个可能性无论如何也太过荒谬了一些。
方鸻换了一个话题道:“砂夜女士,你知道什么人比较了解那些东西么?”这一次的经历,让他对这些怪物产生了足够的警惕心,若是他们之后要面对这这样的敌人,那么最好是提前了解它们。
“要说了解这些东西的人,”砂夜仔细想了一下,才回答道:“恐怕在整个北境,也不会有人比鸦爪圣殿的人更了解它们。他们并没有完全说谎,虽然借此胡作非为,但鸦爪圣殿的骑士们的确可以从普通人之中分辨出影人——”
方鸻微微一怔。
但他很快冷静下,又道:“说来我还想顺便问一下,砂夜女士。我送小空的弓落在了什么地方,是遗失在那些影人手上了么?”
“那倒不是,艾德先生,”砂夜摇摇头,“其实他一直都好好保管着那把弓,只是在被抓走的时候,鸦爪圣殿的人带走了那把弓。”
“又是鸦爪圣殿么……”
方鸻喃喃自语道。
……
“看起来我们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
方鸻看着前方黑漆漆的森林,轻声感叹了一句。
他们并不打算待在营地之中过夜,砂夜专门派了人护送他们回去,乘着夜色穿过森林,经由另一条密道返回灰鸮镇之中。
几个游侠从营地的方向走了过来,正是先前和他们一起返回营地的那几位,这些人才只不过在营地中休息了片刻,又要前来护送他们上路。
“谢丝塔,”方鸻这时回过头问女仆小姐道,“你说,希尔薇德她会不会同意我的决定?”
天空微微飘起了雪花,女仆小姐默默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个近乎于废话一样的问题,不予回答。她只扫了扫臂铠上的落雪,一言不发地立于一旁。
方鸻自讨了一个没趣,转过身去,但这一回头不打紧,却把他吓了一大跳。原来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一个浑身上下裹着黑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形,脸上布满了皱纹与老人斑。
对方立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乌鸦要来了,年轻人——”
“听说过乌鸦的预言么?那黑色的航船,停泊在风暴的两端……”
她声音阴沉而又沙哑,简直像是一只徘徊在森林之中的幽灵,令人不寒而栗。
方鸻打了一个寒战,正准备将手伸向信息化水晶,而这时一声呵斥从他身后传来,“嘿,干什么呢——!”
先前那几个游侠正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二话不说便拦在那个老太婆的身前,开口道:“詹妮斯夫人,这位先生是我们的客人,别用你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来骚扰他。”
其中一个游侠转身向他解释道:“这位是詹妮斯夫人,先生,你别和她一般计较。她是半个月之前到营地里的,她丈夫死在了那些混蛋手上,她自那之后得了失心疯,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方鸻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那个老太太。
而对方也不与这些人争辩,只阴沉沉地看了方鸻一眼,然后才转身回到营地之中。
游侠们已经听说他治好了小空的事情,对于半夜要护送他们穿过森林的事情倒是丝毫没有怨言,反而有些热情。“艾德先生,砂夜小姐托我们给你传一句话。”其中一个游侠开口道。
“怎么?”
“你要调查影人的事情的话,”那游侠道:“营地里除了砂夜小姐他们,其实还有另外的人也见过那些怪物。砂夜小姐说,她方才忘了这件事情,现在才记起来——营地里有一个叫做班恩的家伙,差不多也是半个月之前和詹妮斯太太一起抵达营地的,那家伙也有点神经兮兮的,他的两个队友在不久之前失踪了,好像也和影人有关。”
“队友失踪?”方鸻记起不久之前北境发生的多起失踪事件,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人的队友有关,他问道:“他在什么地方,我现在能见到他么?”
游侠摇了摇头:“他不在这里,他和另外一批人一起出去了。那些人是最早建立起这个营地的人,他们……怎么说呢,其实有些不太乐意见到砂夜小姐在这个地方这么受人尊敬……”
方鸻微微一怔,回头看了一眼营地的方向。他好像这才记起来,之前进入营地的时候,营地里的确有那么一些人,好像故意与砂夜带回来的人保持着距离。
他默默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心想看起来这个地方也不如自己想象之中那么和睦,果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端,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这个时候,他正好看到箱子一个人旁若无人地从营地里走了出来。
方鸻赶忙向那里挥了一下手:“箱子,这边。”
少年抬起头看了看这边,才向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方鸻等对方走到近前,才开口道:“你来得正好,我们得离开了。”
但箱子一反常态地并没有立刻点头,而是伸手在自己兜里摸索了一下,将两个口袋都翻了出来,从那里掏出几枚叮当作响的银币来,攥在手中。
然后他伸出手,将这些钱默默放在方鸻手上。
方鸻微微一怔,楞了一下之后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这是你出的钱,箱子?”
少年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方鸻哑然失笑,要帮助这里的人,其实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最终还是得从七海旅团的金库之中划钱。不过他握着这几枚还带着温热的银币,心中却有点沉甸甸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箱子身上看到这样的情感。
少年只抿了抿嘴巴,第一次有点后悔总是把钱借给帕帕拉尔人,而对方也从来没有要还过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