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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畅看了一眼缩在怀中睡着了的李腾空,心里甚是怜惜。
他今年三十,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按照这个时代的风俗,他也开始蓄须,两撇修剪得甚好的八字须,让他整个人显得既沉稳又精明。这几年虽然还是东奔西走,但他的风度气质,却显得更佳了。
在得知李林甫去世消息之后,李腾空便痛哭了几次,现在哭累了,所以才在叶畅的怀里休息。
辙轨列车很快就要抵达东牟,叶畅在升郡公时,原本的清河改成了东牟,也就是说,名义上东牟郡乃是他的食邑封地。叶畅叹了口气,虽然一路上都全力赶了,但是等到旅顺,想来李林甫都已经下葬,最多能赶上二七了。
毕竟现在正值盛夏,天气这么热,尸体不可能久放。
“郎君,郎君”
李腾空突然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叶畅眉头一凝,也许是李林甫去世的缘故,最近李腾空就算睡了,也总是做噩梦,梦中拼命叫他。他紧了紧自己的手,将一只手塞在李腾空的掌中。
“某在斯,某在斯。”叶畅轻声说道。
也不知道李腾空是否听到了他的声音,紧紧抓着他的手,李腾空象是松了口气,又沉沉睡去。
“郎君,到了东牟。”地字小半个时辰,车停了下去,外边是水泥砖石砌成的车站,随在身边的卫士低声道。
“先在这里歇息会儿,等夫人醒来。”叶畅也轻声回应。
没有多久,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到了这边,将一张纸递了过来:“郎君,这边有些人求见。”
“他们倒是消息灵通……都不见。”叶畅摆了摆手,没有接那纸。
那年青人应了一声,转身便去处理这些事情。年青人姓栗,名援,是天宝十二年从旅顺书院结业的,在旅顺做了一年半后,调到叶畅身边,为叶畅文吏,实际上就是秘书。
自从天宝十一载的那第一次算学大试之后,旅顺书院的名声就传了出去,有意研习算学的人,纷纷到此求学,甚至连日本、新罗,都派出了留学生。对这些留学生,叶畅并不拒绝——他一点都不怕给日本、新罗培养人才,因为当这些留学生毕业之时,他们未必愿意离开各方面条件和学术氛围都宽松得多的辽东。
如今旅顺书院在校学生的总数已经超过了一千人,这是在刨去六年义务教育之后升入书院的学生数量,若将整个辽东的学生总数加起来,足有三万余人。这还是限于师资不足,否则的话,叶畅要将所有的适龄人口,都纳入义务教育中来。
休息了一会儿,叶畅突然听得外头有喧闹声,似乎是谁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皱起了眉,看了李腾空一眼,那喊声越来越近,到了十余丈外,终于被叶畅的护卫拦了下来。
不过这距离,足以把睡得很浅的李腾空惊醒了。
“郎君……这是到了哪儿了?”李腾空翻身起来,紧紧抓住叶畅的手问道
“到东牟了,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不……不了,为了妾身家事,已经耽搁了郎君正事。”
“没有什么耽搁的,这一次回辽东后,我有意辞官了。”叶畅说道:“我也该好生在家里陪你……”
“叶畅,是我,叶畅,还记得故人王元宝否”
他正与李腾空情意绵绵地说话,却听得那惊扰了他的声音又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叶畅目光转冷:王元宝这个名字,他当然还记得,虽然当初球市的旧怨早已了结,可这并不意味着,叶畅就想见到这个老头儿了。
“怎么回事?”叶畅向外问道。
“这老贼就是求见者之一,他倒是厉害,车站的护卫没有拦住他,是我们的人把他拦在外边。”栗援也有些佩服:“看他年纪,竟然还有这等本领”
王元宝的年纪已经超过七十了吧,竟然还能灵活地突破车站护卫的阻拦,直到来到叶畅亲卫面前才被拦住。叶畅不想理睬他,但是他身侧已经坐正了的李腾空柔声道:“当初王元宝的女儿,与妾身也略有交往,王元宝绝非不知轻重之辈,他如此急着求见,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是叶畅最喜欢李腾空的一点,她性子虽是不喜权势,但为人却聪明冷静,有的时候,叶畅会受情绪左右,而李腾空则总能在旁用最合适的方法劝他。
“好吧,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我就见他一见,夫人在这休息一会儿,我让人备好车,咱们过会儿就直接去码头。栗援,今天时光不早,你在码头处安排了我们住宿么?”
“郎君放心,都有安排。”
叶畅出了车,远远看到王元宝的模样,不禁愣了一下。
有许多年没有见过王元宝了,在叶畅的印象之中,王元宝身宽体胖,乃是最明显的富家翁体态。但现在的王元宝,却瘦得只有以前的一半,整个人也显得极为苍老。
尽管他努力维持着体面,可是身上的衣裳、脸上的皱纹,都证明这些年他过得非常不好。
“王翁唤我,不知有何事?”叶畅徐徐问道。
哪怕王元宝再狼狈,叶畅也不会生出多少同情之心,这毕竟是曾经给自己找过极大麻烦的敌人,失败了的敌人,仍然是敌人,除非对方心甘情愿臣服。
王元宝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这最后几年时间里能给子孙留下什么,就看今天了。
“我有一些海外奇珍要献与叶公。”他上前了两步,却被叶畅的卫士拦住,只能在十余丈外焦急地说道:“还请叶公拨冗召见”
“海外奇珍?”叶畅愣了愣:“莫非你寻着了傲来国了?”
“傲来国不过是叶公诳语罢了,玻璃器必是叶公改进琉璃工艺而成。”王元宝盯着叶畅道。
叶畅面不改色,只是淡淡笑道:“若没有傲来国,那你所说海外奇珍自何而来?”
“耶婆提国”王元宝道。
这个国家,叶畅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过听起来,有些象是东南亚一带的小国。对于东南亚一带的物产,叶畅并不太放在心上,如今大唐的航海业突飞猛进,海权与海洋财富的观念开始为人所接受,这等情形之下,东南亚那边纳入华夏范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知何等奇珍,让王翁如此重视。”叶畅缓缓道:“不过,叶某如今冗务繁杂,对王翁的奇珍,实在是没有兴趣,王翁请自便。”
王元宝仰着脸,看着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的叶畅,失声道:“这……这怎么可能,叶公,叶公,你不是说财富自海上而来么,你为何……”
“财富是自海上而来,王翁,你既然得了海上财富,正可以东山再起。”叶畅道。
他说到这里,就无意再与王元宝纠缠,王元宝心中绝望,情知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当下将藏在袖中的东西掏了出来:“叶公,你看,你看这海外奇珍”
叶畅斜睨了一眼,准备离开,但只看了这一眼,他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就是这十余年风雨之后形成的强大自制力,也让他无法自抑
“这是……”
“耶婆提国奇珍”王元宝举着手中的几样东西,大声喊道。
“耶婆提国……”叶畅喃喃说了一声,摇了摇头,王元宝手里的,哪里是什么耶婆提国奇珍啊。
那分明是玉米
虽然个头比较小,虽然米粒比较于扁,但是,叶畅还是认出了这东西。
玉米本该是产自美洲,这个时代的大唐,怎么也不可能有。故此,叶畅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是不是谁和他一样,从另一世中破空而来,而且比他还强,带了玉米过来。
但旋即,他意识到,这并不是穿越而来的另一世界之物,这应当就是从这个世界的美洲带来的东西
“让王翁过来。”叶畅心中既是觉得荒诞,又是觉得惊讶,大唐的航海技术虽然这十年有了长足进步,特别是旅顺的海船,已经可以将后世所谓的第一岛链当成自己的后花园打转儿,但是,离远洋航行,应当还是有一些差距,怎么可能会有人跑到美洲去,将玉米这样的东西带回来?
王元宝看出了叶畅对于自己手中物品的兴趣,他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苦盼已久的转机来了。
“叶郡公,老朽有礼了。”到了叶畅面前,他恭恭敬敬行礼,这么一个老人,能将腰弯得如此下去,让叶畅也有些动容。
“王翁请坐。”叶畅指了指路边的水泥凳,这是给在此等候辙轨列车的人坐的:“王翁给我说说这个吧。”
“叶郡公可识得此物?”王元宝只坐了半个屁股,然后又将手中的东西举了起来:“老朽看出来了,叶郡公是认得此物的……不知此物何名?”
“这是玉米。”叶畅缓缓地道:“其植株……”
说到这,叶畅闭口不语,只是笑了笑。早年时他可以假称仙人指点,但到了现在这个身份,再将仙人指点挂在口边,就有些不宜了。
“玉米,玉米……果然,确实象是玉制……”王元宝颤声说着,然后又从袖子里拿出另外一件物什:“此物呢,叶郡公,此物又是何物?”
叶畅看到这第二样东西时,比起看到前一样还要激动:“这……马铃薯,连这个都带过来了?”
“马铃薯,正是正是,可不象马的脖铃么?”王元宝喃喃地道。
“王翁,与我说说这耶婆提国。”惊讶了好一会儿,叶畅又道。
“天宝九载之时,借着叶公离开辽东之际,我自旅顺船场买了两艘海船,又在东牟买了三艘船,倾当时我家财一半,招募四百余名水工,用于去寻傲来国。当时我手中有一副海图,据说乃是叶公你那里传出来的,标有傲来国位置的海图……”
这说起来是一个悲剧,叶畅早就知道有人在打那个所谓的傲来国的主意,所以他有意放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海图,象王启年发现流求的金山,便是得到了这样一副海图才能那么准确地找到。这些海图中,有标着另一世的大洋洲的,有标着火鲁奴努的,也有标着密克罗尼西亚群岛的,当然,也不会少了标着美洲的。
王元宝花重金“买”到的海图,就是标着美洲墨西哥一带的一张海图。因为这张海图的缘故,王元宝才会不惜代价,打造出了这支远洋船队。
在他看来,只要找到傲来国,那么所有的代价就都值得。不过他还是很谨慎,雇请了波斯、大食的航海专家,又准备了足够的粮食和水,也少不得豆芽菜之类汉人航海家防止海上败血症的秘方。那年九月,船队正式离港出发,驶向茫茫大洋。
船先是到了日本南部,然后借着这边的风与洋流向西,在海上足足飘了七十余日,这才抵达一些小岛。与岛上的土著先是冲突,后来交易,换了些食物与水之后,继续向东,又是三十余日,这才到了陆地。
前后一百余日,这个时候谁都明白,海图上标明的地方绝对不是什么傲来国,而且五艘船也因为风暴、迷航,只剩余了三艘,人员减至两百余人。此时严冬已至,他们无法回头,只能顺风向南,沿途补给,直到温暖的墨西哥一带
“在那边他们呆了三年,数次准备返航,却都失败了,每失败一次,人员便要折损一些,虽然补充了土人,却也渐渐人手不够,有些人甚至已经放弃,不欲再返回大唐,便在当地娶妻生子。不过我族中一侄儿,为众人之长,他终是心念故国,只想着当初既然是先向东再向南,那么现在先向西再向北,亦可以回来。他带着剩余的两艘船,一百余人,储有百五十日之粮,耗时三月,终至一大岛,他估算距离,再折向西北,以为能至广州,结果却为风所引,到了新罗,再从新罗至旅顺,此时船已只剩一艘,人亦只余四十,在旅顺稍事休整,这才回的东牟。”王元宝说到这,已经眼泪淋漓,从天宝九年,到现在的天宝十四年,这些人耗时足足五年,这才回到了大唐,当初四百余人出去,回来的人却只有四十,而且其中还有数人乃是异地土著
他再看叶畅,发觉叶畅已经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