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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说了闲话,范闲趁机又再次提出了请nǎinǎi随自己去京都养老的提议,只是如同那夜一般,老夫人很直接地用沉默表达了态度。范闲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怎么都不愿意去?”
老太太知道他说的是冬儿一家,笑着说道:“京都居……大不易。更何况冬儿和你如此亲近,不要忘了,你自幼身边这几个大丫头,都被你调教的心比天高,硬气的狠,谁也没辄。”
范闲怔了怔,摸了摸脑袋,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如今还留在府里的小雅是跟着自己中最小的一个,看那张嘴也是个惯不能饶人的厉害角sè,还有前几rì带着自家男人回府上来看自己的小青……小青的男人还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结果在小青面前也是大气不敢放一声。
小青小雅便是这样,更不用说冬儿姐和一惯放肆的思思……这府上的几个大丫头真都是被自己宠坏了,也教坏了,搁在那里都是硬气无比的角sè,也不将这世上奉若至理的那些规矩瞧在眼里,外表虽然都柔顺着,内心却都明朗着。
范闲想着想着,有些自得地笑了起来,自己就算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太多,但至少改变了几个女子的思想与人生,也算是不错……当然,也得是跟着他的丫头,才能有这种福利,如果没有他这座大山在后方靠着,这四个大丫环的脾气,只怕在这个世上寸步难行。
一夜无话。
第二rì澹州城传来了个消息,说是某某宅某某公子被人硬踹了一脚,吐了鲜血若干碗,急找大夫救活了回来,正躺在床上呻吟。
行凶的人没有人瞧见,而澹州向来民风纯朴、治安良好,百姓们老实本分,全无匪气,像这种权贵公子被人痛殴的消息,实在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整个澹州都震惊了,知州大人大怒,准备好好查下这个案子,给前任的老师一个天大的面子,但当师爷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知州大人马上平静了一下,回自家静心斋去饮茶去了。
澹州的聪明人慢慢猜到了这件事情的缘由,没有人敢过多的议论。而被打的那位公子府上,虽然心中肯定怨恨着,却更是不敢满天下地喊冤去,反而是恭恭敬敬遣人去冬儿小院,将这两年间的医药费和补偿双手送上。
事情淡的极快,澹州人知道范家少爷不是个爱胡闹的人,只是个护短的人,并不如何担心。
又过了些rì子,一封来自京都的密旨和一封来自江南的院报,同时送入了伯爵府中。范闲低头看着那两张薄薄的纸,知道自己的澹州之行到了结束的时候,心中不由涌出一丝不舍来。
他毕竟是监察院提司行江南路全权钦差,而且年纪尚轻,身体健康,总不可能学陈萍萍一样躲在自己喜爱的地方养老。
澹州虽好,总是要离开的。
第二天晨间,藤子京带着林大宝和三皇子再次出海去钓鱼,而范闲也终于实现了对婉儿的承诺,牵着她的小手,用二人缓慢的脚步一步一步踩着澹州的土地,感受着此间的气息,进行了一次丰富的澹州一rì游。
夫妻二人小小易容一番后,去了热闹的菜场,去了码头边的沙滩,看了看那些被洪常青深恶痛绝的漂亮白鸟,在伯爵府后面的门口蹲着说了会儿故事,这才去了那间安静至极的杂货铺。
婉儿一路温和笑着,任由夫君牵着自己的手或疾或缓地行走,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范闲最美好的回忆,他今天带着自己来,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分享他心中最温柔美好的那部分。
杂货铺里安静着,灰尘还是那么厚。
他们夫妻二人都是懒人,自然懒得打扫,只是站在屋子里看着四周,说着旧事。
婉儿静静听着范闲感慨万千地回忆童年,心尖忍不住颤了一下,想道原来不仅自己自幼在皇宫里活的紧张危险,便是自家相公的童年,在快乐之外,也有这么多的艰难困苦。
她的手轻轻握着那把菜刀,微笑说道:“那叔叔就是用这把刀切萝卜丝儿给你下酒?”
范闲快乐地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婉儿瞪了他一眼,说道:“小小年纪就喝高梁,也不怕醉死了。”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林婉儿忽然睁着那双大眼睛,好奇说道:“你练功的悬崖在哪里?是不是像苍山上的那个陡坡?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范闲怔了怔,说道:“那地方险,你是上不去的。”
林婉儿喔了一声,圆润的脸蛋儿上却很明显地表达了强烈的遗憾。
范闲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抱紧我。”
林婉儿愣了一下,旋即嘿嘿一笑,双手从范闲的臂间穿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就如那天夜里在床上一般,就怕他这么消失了,更怕他就这么沉浸在澹州的气息中。
——————————————————————澹州海边高峭的悬崖之上,范闲与林婉儿两人手牵手站在悬崖边,往前数步便是深渊,便是海洋,便是朵朵雪花。
海风扑面而来,头顶的太阳比在地面看起来反而显得更远了一些,清清洒洒地蒙着层光圈,并不怎么显得炽烈。
婉儿气息微乱,脸颊红扑扑的,眼神里却微有惧意,这一路被范闲背着上崖,实在是姑娘家有生以来最刺激的一次经历,那些湿滑陡峭的崖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的,以至于此时她站在悬崖边上,反而都不怎么害怕,似是有些麻木了。
她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远方的澹州城,发现以自己的目力,竟是连那些民宅的模样都看不清楚。
她又转头看了面sè平静的范闲一眼,轻声开口说道:“……以往……天天爬?”
“是啊。”范闲微笑着说道:“从六岁还是七岁开始?已经记不得了,反正这地方除了我和叔之外,你是第三个上来的人。”
林婉儿低着头吐了吐舌头,知道这定是范闲心中最大的秘密,自己能被他带着上来……姑娘家的心里涌起了一丝甜密,旋即却是一丝苦涩,她缓缓靠着范闲的臂膀,说道:“我一直觉着自己在皇宫里过的苦,如今才知道,你过的比我更苦。”
小小年纪,就要被逼着爬山,为的是什么?自然是担心有人要来杀自己,在这样一个恐怖的环境下长大,对于当年的男孩来说,是何等样的折磨,思及此处,婉儿对身边看似强大无比的男子便多了一丝同情。
范闲微微笑道:“有什么苦呢?不想死,自然得勤力些。其实……和这世上别的人比起来,你我已经算是密罐里泡大的人儿,不要轻言辛苦,我们至少不用考虑下顿饭有没有得吃,有没有衣服穿,会不会被父母卖到jì院去当jì女或者大茶壶。”
婉儿在一旁平静地听着。
“我表面上的潇洒劲儿……都是装出来的。”
范闲看着海面上的金光出神,“其实你应该知道,我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活的最用心,最辛苦,最勤奋的人。”
婉儿点点头,范闲哪怕是大婚后的那段苍山岁月里,也没有忘记每天两次的修行,其实以范闲如今的境界与权力,完全不用这般勤奋刻苦。世人往往只看到了小范大人光鲜亮丽的一面,却根本没有想到,他为这一面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
“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了。”范闲缓缓说道:“没有人能明白我为什么如此苛待自己。”
婉儿只明白一点,所以安静地听他说着。
范闲停顿了片刻,缓缓闭着眼睛,迎着澹州的海风轻声说道:“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就像小时候我常说的那句话,醉过方知情浓,死后方知命重,一个没有死过的人,永远不知道死亡是多么的可怕。”
“我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所以我必须心狠手辣,我必须让自己强大。”
“而且你不知道,当你习惯了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想折腾自己都动不了一根手指时……忽然上天给了你一个机会折腾下,你会无比感激上苍,并且陶醉无比地去折腾去。”
范闲陶醉在自己两世的回忆之中,婉儿在他的身边却是根本听不明白,有些不知所以的看着他那张清秀的面容,看着那面容上忽然浮现出来的一股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成熟沧桑味道,心头大动,心头大恸,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范闲的心,涌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婉儿眼中微湿,有些艰难地踮着脚,攥着自己的袖角,替范闲揩拭了一下眼角。
——————————————————————回澹州省亲的行程便这样结束了,只是在离开之前,范闲凑在老太太的书房里与她嘀咕了半天,就京都传来的消息,这两位看似最温柔,实则最冷酷的祖孙二人进行了一番严肃的对话。
离开书房时,范闲的脸sè有些沉重。
回到房内,婉儿小心翼翼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范闲想了会儿,平静说道:“朝中御史上书是自然之事,我这个行江南路钦差,跑到澹州玩,肯定很碍许多人的眼,关键是,听到了一个不怎么让人舒服的消息。”
“什么消息?”婉儿见夫君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烦燥,忍不住笑了起来,“能让你也乱了方寸。”
范闲叹了口气,苦笑道:“年节时,燕小乙也要回京述职,约摸就是和我差不多的时间同时进京。”
燕小乙?庆国征北大都督,当年的禁军大统领,庆国威名赫赫的九品上超级强者……最关键的是,此人乃是长公主的心腹,在军中又颇有名望,就算是陛下,也不会在没有证据前,贸然出手镇压他。
而这样一个人物回了京,不可避免地会直接与范闲对上。
范闲直到今天还记得,当年自己潜入皇宫时,曾经遇到的惊天一箭。
…………婉儿皱眉说道:“难道……殿前武议又要恢复?”
范闲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心想妻子在这方面的嗅觉果然灵敏,点头说道:“听说是枢密院的意思,军方建议恢复武议,以振国民士气。”
“陛下怎么说?”婉儿担忧道,她心里清楚,庆国乃是以马上夺天下的国度,一向极重军功,只是三次北伐之后,陛下调养生息,以备再战,便把目光转向了文治,也停止了诸多年前最重要的一年一度武议之事。
“陛下自然不会反对。”范闲微笑说道:“这本来就是好事,朝廷耽于安乐rì久,连胶州的水师都变了质,自然需要有个由头来收拢一下军心。”
林婉儿沉默了少许后,忽然开口说道:“只怕……是针对你来的。”
“我是文官。”范闲笑着说道,但心里也清楚地感觉到了一丝问题。他与流晶河上二皇子的看法不一样,二皇子总以为皇帝让范闲处理胶州水师之事,是松口让范闲接触熟悉军务,但范闲却以为,自己那位强硬至极的“父皇”心里想的却是相反的问题,自己杀死常昆,yīn害党骁波,不论军中派系如何,只怕那些大帅将军在心里都有些记恨自己。
陛下还是不想让监察院的提司去温柔地抚摸兵权啊……婉儿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你是文官,可……你也是天下皆知的武道高手。”
范闲眉毛一挑,说道:“你的意思是,燕小乙回京,便要在武议之上向我挑战?”
庆国人好武,虽然这些年来风气渐褪,但深植于民众官员心中的强悍味道却是根本拂之不去,就像叶灵儿可以在皇宫别院外面扔小刀向范闲挑战一般,决斗在庆国依然是合法的事情,更何况殿前武议这种场合,没有人愿意退。
但范闲愿意退,他冷笑道:“真是幼稚,他想和我,我就要和他打?”
在他的心中,武功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决斗打架的,如果要杀人,范闲自问有无数比决斗更有效率更安全的法子——决斗?小孩子家家的游戏,范闲忽然觉得庆国的军方有些孩子气,不由嗤之以鼻。
婉儿叹了口气,温柔说道:“这个法子虽然直接有效,却很愚蠢……母亲应该不会傻到让燕小乙在宫中挑战你,不论输赢,燕小乙也不敢真地伤了你,陛下的眼睛看着哩,所以我也觉着想不通透这其中的道理,说不定是我们想偏了,燕小乙是征北大都督,两年未回京,也该述职才是。”
范闲忽然心中灵机一动,眉头皱了起来,如果燕小乙此次回京与那所谓武议有关联,那只能证明一条,朝廷里那股势力,终于试图正面挑战皇室的权威。可是……长公主她凭什么?
“如果我避战,便是弱了声势。”范闲微笑说道:“不过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面子。”
这是假话,范闲也是个爱幕虚荣之人,如果是别的军方重将在武议上向范闲挑战,范闲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直接将对方打到对方妈妈都不认识,再给自己的名声加一道金边。可是……那人是燕小乙。
范闲扪心自问,就算如今自己伤势早已痊愈,又得了海棠的天一道无上心法之助,早已稳稳地站在了九品的高峰上,可真要面对着一箭惊天下的超级强者,依然是讨不到什么好去。
自己这边倒是有两个人可以抵抗燕小乙,海棠和影子,问题是这两个人不可能替自己出手。
自己这边还有一个人可以轻松干掉燕小乙,五竹叔,问题是……五竹叔又一次离家出走了。
范闲在紧张之余,忽然莫名地兴奋起来,鼻尖似嗅到了海崖上的那些咸湿味道,如果回京之后,真的要与燕小乙正面一战,自己不凭借那些小手段,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京都,风雷,强者,比武,这些字眼在诱惑着范闲不安份的心。
他沉默片刻后,忽然抬头展颜一笑,温柔说道:“我偏不打,但……试着杀杀他怎么样?”
婉儿睁着大大的眼睛,半晌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