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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第二夜,别蜂起躺在狭窄的贵妃榻上, 手臂枕着后脑勺暗暗期待着这次的银雁城之行。
江笠还未入寝,正坐在油灯下, 借着烛光读一卷书简。
就见他脸颊雪白, 衣衫空落, 间或捂嘴轻声咳嗽起来。
弱不禁风的臭小子, 穿的也太单薄了吧!别蜂起皱了皱眉, 从床上一跃而起,想找件厚衣服给江笠披盖御寒。
“江轻舟。”别蜂起一脸郁闷。
江笠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
“看来, 我暂时去不了南方了。”别蜂起无奈地觑了眼床上的“自己”。两手一搭, 表示自己也很绝望。
……
竞陵城藏书阁
书架成排,将宽阔的空间切割成十几个等宽矩形。
阳光穿过书简之间的间隙,在藏书阁中投射出成千上万道光束。光束中可见尘埃隐约起伏, 渺远空明。
江笠就站在这起伏的尘埃中,认真地查阅检索。他在给别蜂起寻找解决离魂之症的方法。
依旧是一身素衣, 外搭狐裘披风,举手捧书卷阅读时, 神情认真, 安谧美好, 宽大的广袖柔顺地垂落下来, 露出一截瘦削苍白的手腕,又平添几分飘然出尘。
别蜂起一看书就犯困。潦草地翻了两三卷藏书后,他只手托腮,蹲在窗框上看着江笠发呆。
这小书生认真的样子真好看。不知疲倦地翻阅那些厚重的书简,都是为了他吗?
想到这点,别蜂起那颗坚硬的心不由一软。他还从未为谁软过心肠。
自己的离魂之症唯有“江轻舟”意外知晓,但“江轻舟”需要他帮忙,应该不会出卖他。而且——他想相信他。
这小子才十七岁吧,无依无靠,大概还有寄人篱下的孤单感。以后应该对他好一点。别蜂起默默对自己说道。
夕阳西下,二人并肩走出藏书阁。
“看来一时半会是找不到解决方法了。”别蜂起长长喟叹道,又很自然地拍了拍江笠的肩膀,反过来安慰江笠,“你也不要担心,总有解决办法的。还有你要找的那个侍卫,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往银雁城查访了。”
江笠默不做声。离魂之症一日不除,他岂不是要每天晚上都跟别蜂起绑在一块?
见江笠一言不发,径自朝马车走去,别蜂起不由眉宇一皱。他臂膀一伸,把江笠整个捞回来。
“还没说完呢!喂,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南边吧?”别蜂起露出怪蜀黍一般的邪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弄来,只要你肯陪我去南边。”
别蜂起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他本意是不带江笠同行的。但是,比起解开月龙丹副作用之事,他更迫不及待想去应银雁城的十年之约。眼看着他的离魂之症暂时是无解了,所以他只能捎上江笠一起去。
他料想江笠应该不想跟他一起去,因为舟车劳顿,对江笠这种身虚体弱的人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江笠瞥了眼肩膀上那只手。
“赴约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吗?”
别蜂起挠挠耳朵,略显腼腆地笑道:“说到就要做到嘛!我不想被那小子看不起!”
“你这样惦记着,”惦记着他随口一说,敷衍了事的一个约定,“万一对方根本没放在心上呢?”
“那我就提醒他啊!”
江笠再次默然。
别蜂起以为江笠要默拒,讨好道:“喂,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以答应你!真的!”
江笠终于给出回答。
“不必,我答应你便是。”他笑容温和,犹如春风破冰。
别蜂起一愣。
“你……不谈条件?”
“不谈。”江笠目视前方层层下坠的夕阳,漆黑的瞳眸映照着一层璀璨的余晖,他迎着霞光轻声说道:“因为,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别蜂起莫名的感到一丝窒闷。
人活着,怎么能够没有想要的东西呢?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对江笠的过去刨根问底,想知道江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江笠。
可是贸然询问,也太唐突了。
“你这小子!年纪轻轻的,怎么活得这么六根清净!”别蜂起笑哈哈地揉了揉江笠的肩膀,“来,大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别蜂起领着江笠跑到竞陵城最大的酒楼海吃了一顿。等天黑之后,二人回到芜地堡,就听说堡里来了位客人。
“米商蔡茂才?”
别夫人坐在大厅首位上,手抚着自己的鬓发道:“蔡老板要运送粮食去秦陵城,没想到遇到大雪封山,他担心那几十车粮食搁坏了,就想低价出售给咱们,也好挣回些本钱,不至于徒劳而返。恰好你爹跟你哥哥早上刚出门,你们看如何是好?”
别蜂起一听,心里立刻有了计较。
“娘,这姓蔡的可是远近驰名的大奸商,素来无利不起早!我看咱们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舟,你怎么看呢?”别夫人看向江笠。
江笠坐在旁边,不疾不徐道:“娘拿主意便是。”
小舟这孩子,果然还是太谨小慎微,拿自己当外人啊!
别夫人愁眉苦脸道:“事发突然,娘一个妇道人家也拿不定主意呢!”
别蜂起摆摆手:“娘,你不必担心,我现在飞鸽传书给南边的朋友,让他们了解下今年的米价不就好了!”
别夫人顺从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那你赶紧去办吧!”
别蜂起便应声出去了。
打发走了儿子,别夫人立刻变脸。
哪里还有什么愁眉苦脸!
她几步走到江笠身边,挨着江笠坐下,拉着江笠的手神秘一笑。
江笠好笑道:“看来娘早已智珠在握。”
他早料到别夫人绝非方才表现的那般无措,否则别立天哪能将芜地堡交给她打理。
“知我者,小舟也!”别夫人豪爽一笑,大方承认道,“米价娘早在之前就让人问过了,新米一斤三两,陈米一斤一两五文。蔡老板的新米价也是一斤三两,但考虑到帮咱们省了一大笔运输费用,所以还是划算的。明日堡内讨论时,你便这么说,说你早几天就让人问过米价了,未雨绸缪,知道吗?”
江笠愣了愣。
他以为别夫人是想考核他,没想到是……
别夫人拍拍江笠的手:“你这慢悠悠的性子,娘真是担心!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初来乍到,就要立威,要让人服气你!懂吗?”
江笠低下头,那总是像面具一样黏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渐渐淡了。
这份温暖,是属于江轻舟的,真是让人妒忌啊!
……不!
江笠已经死了,江笠的爱恨情仇,早已都是黄土一坯!
他现在不就是江轻舟吗!
江笠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纯良的笑容。
“娘,您放心,这事就交给我跟蜂起处理,您就看着好了。”
别夫人想了想,还是选择相信江笠。
她对江笠谨慎叮嘱道:“今日娘跟你说的,可千万别给小起听到,否则又要怪娘偏心了。”
江笠用眼角余光扫了眼窗外,低头笑道:“好,不让蜂起知道。”
别蜂起抱臂站在门外听完全程。
一灯如豆。
江笠伏案写完一纸信笺,就见别蜂起吊儿郎当地晃悠进屋,一屁股在自己身边坐下。
江笠推了推他:“让让,你挡着我的光了。”
别蜂起一下整个人趴到桌上。这下江笠连写信的位置都没有了。
江笠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别蜂起垂头丧气地抬眼看他:“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咱们是被狸猫换太子的一对无辜婴儿,其实你才是我娘亲生的。”
方才别夫人神色有异,还急着打发他走,留下江笠说悄悄话。他又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别夫人别有用心。
原来是开小灶……嘁!
江笠哑然失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就是你长得急了点。”
别蜂起与江笠同年,比江轻舟年长八岁。
别蜂起的回答是故意把桌子摇得咣咣响,不让江笠好好写字。
“好了,别摇了。”江笠好笑地踹了他一脚,“你想想,其实咱们才是同盟啊!咱们有共同的秘密,而且,”江笠凑近别蜂起,压低声音,“咱们的秘密,比娘前番说的,更加神秘……”
别蜂起转了转眼珠子,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非常正确!我们才是盟友!”
江笠晾了晾信笺,搁下狼毫,将信收进广袖。
“别蜂起,你去蔡老板那借一袋大米我瞧瞧。”
“好,马上去‘借’!”别蜂起一阵风似的就卷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别二公子扛着一袋贴着蔡字的大米回来了。
江笠屈身打开米袋,抓了一小把捻了捻,又放在鼻子下嗅了气味。
别蜂起抱臂蹲在对面,见江笠若有所思,便调侃江笠:“小书生,你还懂这个?”
江笠道:“凡衣食住行之物,皆略知一二。”
别蜂起俊美邪魅,肩周腿长,总能第一时间夺人眼球。然而他隼眼冷厉,嘴角常年挂着一丝嘲讽笑意,这样的人是绝不会被错认成文雅之士的。
相较而言,江笠却是浩茫天地中一片孤雪,浅浅淡淡,落地无声。方才他不露声色时,轻易便被人忽略过去。如今被推到风口浪尖,骤然撞进众人眼中,就像沾满泥沙的贝壳中突然开出一颗光彩夺目的珍珠,众人才惊觉江笠气度非凡,与沈公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数十道目光刷的一下全部聚集在江笠身上。
江笠慢慢放下酒樽站起身:“略知一二,不敢班门弄斧。”
沈少昊轻声道:“我希望李公子懂琴。”
江游云猛地看向江笠!
别蜂起也微微皱起眉宇。沈少昊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笠笑了笑,他本就是为拍卖会而来,如此机会,自然不会推拒。
江笠大大方方地走到古琴前,一撩前摆坐下。纤长白皙的手指不过轻轻拂过琴弦,众人便悠然闻见一串珠声泉音。
这漫不经心的一拂,竟然比前番江游云屏息凝神弹奏时更为动人!
沈少昊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笠动作。他凤眼深如寒潭,谁也猜不透其中涟漪。
琴棋书画之道,江笠自小浸淫,三年不抚琴,如今一拂,可谓百感交集,如泉眼迸发。
琴声先是清脆如溅玉,婉转之处,又颤栗若蛟龙低吟。忽如滔滔奔雷,又乍然低落,兀自沉吟。
人生寻迹知何往,且看飞鸿薄霄云。云中偶然留片影,千山渡口那复迷。鸿飞云散花开落,去留无意休蹉跎。试看春来新阳起,寒水扁舟渡迷津。……(我瞎掰的,请勿深究(#^.^#))
听到此处,沈少昊终于动容。
“好!君有如此禅心侠气,我当为君伴奏!”他取下腰间的紫竹萧,搁在唇边吹奏起来。
众人便听到一阵低沉空灵的萧声偎依着琴声,袅袅回环萦绕,飘荡在安静的大厅中。
一琴一萧皆不拘泥于形式技巧,而能返璞归真,达到音随心动的境界,使人悠然而生一股超脱凡尘俗世,洒然物外的玄妙之感。
在场之人几乎都沉醉在这琴萧和鸣中,除了江游云一脸嫉恨,还有……别蜂起气得牙痒痒的。
这种小书生跟别人二人世界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一时曲毕,大厅竟是静得出奇。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愿与轻舟公子引为知音,不知公子可愿意?”沈少昊放下紫竹萧,起身走到江笠跟前,温柔地注视着江笠。
江笠站起身,拱手回礼道:“固所愿,不敢辞也。”
江游云站在旁边,只觉眼睛火辣辣的疼。居然是自己弄巧成拙了!他很想大发雷霆,但想到自己此次是代表江家来竞拍珍宝的,绝不能得罪东道主,只能咬断银牙,强咽下这口闷气。
他一拂袖愤然离去,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在众人一阵恭维道喜中,别蜂起闷声不响地灌了一壶清酒。
这是一见如故,开始进入你情我愿阶段了吗?
很刺眼,真的是很刺眼!
别蜂起很想拂袖离开,但他又隐约有种预感,自己就这么走了,不是很吃亏吗?故而就不走了。又很想翻桌踹椅,大肆破坏一番,但转念一想,这么做江笠一定会生气,岂不是又将江笠推到沈少昊那边?故而也不发飙了。
知音?呵呵!小书生真是太天真了!这姓沈的一副薄情寡义的模样,他一定要拆穿他的伪装!
接连三天,沈少昊都一大早就把江笠请出去,直到月上柳梢,才恋恋不舍地把人送到客栈门口。
眼见万众期待的拍卖会近在眉睫,二人每天拂琴对弈,品书作画,竟也其乐融融。言谈中,二人都默契地略过彼此的身世地位。沈少昊不问江笠来历去处,江笠也不关心沈家的泼天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