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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车里,与走出车来,又是别样的感受。
感受这万民称颂的震撼。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他徐徐的踱步,到了六个老叟面前。
六个老叟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微笑。
他忙是将当先的老叟郑清搀扶起来:“老人家,不必多礼,卿等老迈,若行全礼,岂不教朕为难?”
此时朱厚照、方继藩以及百官纷纷围了上来。
众人打量着郑清,各自的心情更加复杂。
郑清咳嗽,接着固执的道:“要的,要的,见了皇上,该怎么行礼,就要怎么行礼,草民人等,沐浴皇恩浩荡,今日来此迎驾,乃三生有幸,倘若不能全礼,岂不是要抱憾而回?”
说着,挣脱开弘治皇帝,领着另外五个老叟拜下,三叩,起身,次拜,次三叩,再拜,再三叩。
行过了大礼,他微微颤颤起来,差点打了个趔趄,弘治皇帝为他捏了一把汗,搀扶住他,看着这老翁,弘治皇帝情绪有些激动,抿了抿唇,方才道:“老人家年龄几何了?”
郑清骄傲的道:“草民乃是宣德九年出生,已是七十有九了。”
弘治皇帝和百官们啧啧称奇,这郑清看上去,生活条件并不优渥,竟有如此的高寿,真是难得。
弘治皇帝叹道:“七十有九,这是有大福气的人哪,若是再长几岁,几乎可以见着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了。”
郑清道:“是啊,最大的福气,便是撞到了陛下,陛下治理天下,宇内皆安,草民人等,是沾了陛下的福气啊。”
卧槽……
方继藩虎躯一震。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环节出问题。
千叮万嘱,让王金元教授这些老叟万万不要说错话。
谁曾料到,这些人,竟是人精。
细细一琢磨,还真是,能活快八十岁的人,什么世面不曾见过,可不就人精吗?
瞧瞧人家这溜须拍马的功夫,竟还有几分仪式感了,生活果然需要一点仪式感哪。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内心大悦。
萧敬和方继藩说同样的话,给他的感受是不同的,那么,眼前这个老翁说这样话,给弘治皇帝的感受又有不同。
在可是货真价值的老百姓,是真正来自于庶民的声音哪。
弘治皇帝眼睛一撇,看向一旁随驾的待诏翰林,这翰林已经掏出了竹板和笔,正在唰唰的记录着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弘治皇帝叹道:“老人家,万万不可这样说,朕登极数十年,说来惭愧,施政多有不谨和不周之处,全赖……”他回头,此时,是他人生的巅峰,这个牛,可以吹一千年,他看了身后的刘健人等一眼:“多亏了刘卿等人为朕分忧,方才对百姓,有些许的恩惠,老人家,言过其实啦。”
刘健脸色瞬间红润了。
整个人腰杆子竟是挺得笔直。
郑清摇头:“陛下,万万不可谦虚……哎……”
说着,他浑浊的眼眸里,竟是隐隐的湿润了。
一旁的方继藩,还只当郑清是个老人精,现在却突然觉得,这好似……有点不像演戏来着?
郑清突然哽咽,抓住搀扶自己的手,呜咽道:“陛下,草民人等,什么苦日子不曾见过哪,宣德十年,大旱,官府救济不及,草民的母亲死了,到了正统七年,又是大旱,草民跟着乡人逃荒,遇过流寇,曾饿了七天,以草皮和白面土为食,勉强捱了过去……”
弘治皇帝皱眉:“世上竟还有白面土?”
方继藩在身后提醒道:“陛下,白面土又称观音土,此土其实是吃不得的,只是人饿极了,却也可以吃了,填着肚子,人们将其视为白面,才将其称为白面土,又因到了灾年,可以让人捱过灾荒,诚如救苦救难的观音,又称观音土。”
弘治皇帝头皮发麻。
人竟以土为食。
郑清老泪啪嗒落下,回顾自己一生,感慨万千,抽泣了一阵,继续抓住弘治皇帝的手:“此后,土木堡之变,官府征了草民卫戍,在大漠足足三年,勉强,活了下来……等到了成化十七年后,这日子,真没法过了,也不知为何,这天气变化的厉害,年年都有灾荒,年年都要逃荒,饱一顿、饿一顿,草民不怕陛下笑话,草民能活下来,全靠着有儿子孝顺,自个儿没吃的,饿着一家妻儿,也先紧着将草民吃。”
说到此处,郑清哭的眼睛都已红肿了。
其他的老叟也不禁落泪。
郑清道:“今年的大灾,持续的时间,比往年还厉害,本以为,今年是熬不过了,家里预备不起寿材,草民早早让儿孙们预备了一张草席子,就等着死呢。可谁料到,官府突然来了人,会同的,还有本组的江书生,他们带了粮食来,召集了大家伙儿,说要带咱们逃荒去。不只如此,他们还租了车马,年轻的步行,老弱和妇孺,就坐在车里,一路将咱们送到了京师来。”
“他们都说,这是陛下用了内库的银子,来救济咱们的,陛下仁厚,视百姓如赤子,绝不肯让咱们百姓受灾挨饿,他们将我们送到京来又给给咱们找地方住,又是送被褥,草民的曾孙病了,也是他们给治好的,眼下灾民们没有粮食,他们发放粮食,送去食堂,让咱们先度过眼下的难关。孩子年纪小,江书生带孩子去读书,家里六个青壮,他们给咱们寻了工,让草民的儿孙们,可以靠着本事吃饭。”
郑清紧紧的抓着弘治皇帝的手。
或许是整个人情绪激动,掐的弘治皇帝手腕疼。
可弘治皇帝眼里,写满了震惊。
他很清楚,花钱是一回事,银子怎么花,又怎么能让这些被赈济的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赈济,又是另一回事。
而显然,这些银子,是真正的花到了实处了。
郑清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还不只是如此呢,咱们住在这儿,本是外乡人,朝不保夕,全赖朝廷赈济,后来……这数月之间,陛下竟还差了太子和齐国公来探视了许多次,陛下,您这是大恩大德哪,太子和齐国公,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却让他们到咱们这等污秽不堪的地方,听说……太子还治病,救了人呢。”
郑清感动的一塌糊涂。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一旁的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眼。
郑清深吸一口气:“自太子和齐国公来了,咱们这些灾民,待遇可就更不同了,他们后脚一走,户部的主事也就来探望了,还有顺天府的府尹,有新城兵马司的都督,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儿来的官儿,他们见有的棚子不能遮风避雨,就亲带着官吏来修补,见民有菜色,就想着办法,抬几口羊来,还有鸡蛋……尤其是顺天府的官吏,最是殷勤,嘘寒问暖,从未间断。此后也有一些商贾来,会捐纳一些粮食和布匹……陛下啊……草民这辈子,历经了数朝,也不曾见过,灾民有这样的啊,草民饿了半辈子,也就在陛下的关照之下,方才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在这里的千千万万百姓,无一不蒙受陛下的恩惠,草民……已是七十有九,算是活到头了,可是草民的儿孙们有幸,能蒙陛下这般的厚爱,他们的日子,定比草民在的时候好,草民……代这一家老小,代这数十上百万的灾民,在此谢过陛下……”
说罢,郑清挣开了弘治皇帝的手,继续拜下,泣不成声,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不禁拿出帕子来擦拭眼泪。
这番话,令他很惭愧。
他只知道太子花了很多银子,现在才知,这些银子变成了无数的恩惠,落在了无数郑清这样的人身上。
这银子……值了。
哪怕这市值没涨,也值了。
为天子者,富有四海,最缺的,却是人心。
只要人心在,内库就算是空空如也,又如何?
而这些灾民们的感激,竟统统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令弘治皇帝尤其的惭愧。
太子爱民如子,救灾及时,处事得力,行事稳妥,郑清夸得是朝廷,是自己,可真正夸得,却是太子,还有方继藩那个家伙啊。
弘治皇帝搀扶着郑清起来:“好了,老人家,你不必再谢了,朕在此,也敢向你保证,往后,你,你一家老小,还有这千千万万的灾民,他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你放心便是。”
“多谢陛下。”郑清说着,道:“草民人等,准备了一些礼物,要献给陛下。”
弘治皇帝摆手:“不必啦,不必啦,朕生了一个好儿子,更知还有一个得力的女婿,这已是大礼了,老人家,你年岁大了,改好好颐养天年,不可再操劳了,来人,将这些老人家,送回家去,不要让他们受了累,也不要受了惊吓。”
他蹲了一顿,沉默了片刻之后,弘治皇帝道:“就用朕的御车去送吧,那车……稳当。”
“不敢,不敢,可不敢。”郑清拼命摇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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