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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的电路被接通的瞬间,那漫长旅程中,酝酿在炉心之中的怒火和等待七十年之后重归战场的悲凉便随着源质的涌动,激发出了如此闪耀的光辉。
主引擎机组,副引擎机组,第三引擎机组……乃至全舰所有的动力此刻都倒向了巨大的炮身,令残缺的主炮烧灼成赤红。
海潮沸腾的声音回荡在那狭窄的腔体之中,到最后,化为了撼动整个天地的咆哮。
凝结成实体的愤怒之光扑向了工坊主,突破撕裂了层层护盾,将那一张面孔瞬间吞没。
下一瞬,干脆利落的焚烧、融化,贯穿,深入了堡垒内部,像是决堤的洪流一样,迅速扩散,仓库,生产线,龙骨、舱板、狭窄的走廊,乃至华丽的大厅和办公室……一切都在光芒之中被烈焰所点燃。
到最后,势如破竹的从工坊之后的墙壁上穿出,便像是突刺的剑刃一样,染上了凄厉的血红。
向着天穹之上放射。
狭窄的一束,竟然突破了三个深度,在晦暗的深渊中形成了稍纵即逝的闪光。
紧接着,才有如同惨叫一般的碎裂声扩散。
那一张被撕裂融化的面孔瞪大了眼睛,奋力挣扎着,数十条手臂和足肢都不断的踩踏在太阳船之上。
仿佛还在用什么地狱里的方言辱骂着什么,可是那声音过于模糊和颤抖,没有人能听得清。
不论对方如何挣扎,如何进攻,红龙都死死的咬着面前的堡垒,不曾松口。
就像垂死的疯狗。
双眸猩红。
当工坊主向着身后的远方呼喊着什么的时候,却发现,那里也无人回应。只有痛苦的求援信号回荡在深度之间,渐渐消失在疤痕区里。
到最后,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愤恨的咆哮了一声。
庞大的堡垒竟然从腰部自行撕裂了开来,不惜抛弃了重要的组成,残破的堡垒工场终于从太阳船的啃食之下挣脱。
无数噩梦泡沫从裂口中浮现,迅速覆盖了自己的身体,令他再次半透明化,向着源质形态转变。
亡命奔逃。
速度快的就像是没有质量的幽魂。
可哪怕是没有实体的幽灵,也有逃不出的枷锁……
“槐诗!!!!”
那一瞬间,雷蒙德纵声咆哮。
在船尾的甲板,槐诗挥手,将宰制者的尸身抛入了归墟中,紧接着,残影闪现,自安东教授的身后浮现,踩在灼热的炮身之上,抬起自己的右手,遥遥笼罩了迅速远去的工坊。
转瞬间,大蛇的阴影从地上向前延伸。
瞬间,跨越了数公里的距离,自地上升起,凭空缠绕在了噩梦化的工坊之上,悲伤如影随形。
束缚!
在被直接顶碎的甲板之下,有硕大的绞盘升起,甩脱了巨锚之后,同悲伤之索接续在一处。
焊光闪现一瞬,紧接着,无数火花就从飞驰的绞盘上迸射而出。
狂奔的工坊戛然而止,一个踉跄,在悲伤之索的桎梏和拉扯之下,竟然倒退了一步。
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深邃且绝望的沟壑。
工坊主怒吼。
残破的堡垒匍匐在地,奋力的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除了泥沙和骸骨之外,却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在太阳船的拖曳之下,向后,再度滑出了一步。
太阳船如今,仿佛真的已经变成了太阳。
船身的裂隙中,无数炽热的蒸汽涌动喷出,当巨大的引擎喷口缓缓调转角度,吐出一道道炽热的火光时,恐怖的力量就自锁链之上迸发。
岩铁之心疯狂的吞吸着周围残存的生命,不断的搏动着,每一次都焕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鸣。
就这样,将那庞大的堡垒如同货厢一样被拉扯在后面,不断的翻滚,弹动。
到最后,猛然一个刹车,方向调转,紧绷的锁链上无数裂隙浮现,而噩梦工坊已经从地面之上腾空而起,飞上天空,划出了一个惊悚的弧度,击溃了阴云,又在锁链的拖曳之下,向着大地砸落。
自一片还没有死光的鼠人之间,犁出了一道裂缝之后,再度如陨石一般砸在大地上,数之不尽的钢铁零件从其中飞迸。
掺杂着工坊主的哀鸣和惨叫。
在遍地的恶臭泡沫中,噩梦工坊试图重启,残缺的链锯不断的劈斩着身上紧绷的铁锁。
当空荡的天穹之后,一道如泪水般的孤星划过时,那动作,便戛然而止。
庞大又破败的工坊在迅速的褪色,只留下了一道道如同墨迹描绘出的轮廓,失去了重量、色彩乃至厚度。
到最后,变得如同一张轻飘飘的纸页一般。
随着厚重的封面合拢,出现在了福斯特的手中。
——事象记录·《悲惨世界》!
现在,大地上,已经再没有了任何的敌人。
但舰桥上,雷蒙德甚至来不及喘口气,便将输出档一推到底,不顾哀鸣的引擎和船壳,甚至为了减轻负荷将大量装甲和损坏的抛下,以近乎自毁的速度疾驰在地狱之中。
因为在天穹之上,碎裂的阴云之后,无穷尽的阴影缓缓浮现。
伴随着号角的喝令,一个又一个的庞然大物,自遥远的深度之中降临,更多的地狱,更多的敌人,还有更多的怪物,正在扑向这一处战场。
无数绮丽如极光一般的霓虹笼罩下,他们就像是蜘蛛网上暂时得到喘息的虫子一样,无法逃脱这仿佛笼罩了整个深渊的恶意。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四……”
舰桥之上,蜗牛带来了令人绝望的消息:“还有超过四十个军团正在向我们靠拢。”
“二十三十四十有区别吗!都是一个死!”
雷蒙德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
“好啊。”欧德姆从善如流,建议道:“前面稍微往左拐一点,还差十分钟,以及,有人开炮了——”
“啥玩意儿?”
雷蒙德愣了一下,只感觉眼前一黑。
而就在过热的主炮上,槐诗抬头,便看到那从驾驭着阴云而来的庞大暗影,以及那一座宛如游鱼一般追在他们之后的岛屿……
仿佛被巨人直接从群山之上拔出,抛向了天空,永恒滞留在了天穹之上。
那近乎小行星一般的恐怖规模高悬在黑暗的最高处。
无数自岩壁之上穿凿的宫殿里闪耀着神迹之光,恰似奥林匹斯在地狱中的再现一般,由凝固的炼金术师们在地狱中再造的庄严之山!
以如此凝固和狰狞的姿态,称之为地狱之宫也不为过,
如今的它已经完全自【神迹刻印·奥林匹斯之础】堕落为灾厄的结晶——群魔欢宴之地·塔耳塔洛斯!
“向我们的老朋友打个招呼吧。”
魔宫顶端的最黑暗处,赫笛咧嘴,凭借着灵魂的感应,俯瞰着强弩之末的对手,“此处,便是汝等的葬身之地!”
顿时,低沉的鼓声从魔宫之中迸发。
呼应着深渊之中游离的碎片,令遍布霓虹的天穹之上浮现出一颗颗拇指大的焰光。
在天梯的搬运之下,一块又一块庞大的地狱碎片被运送到了这一片深度中,经过秘仪的转化,就形成了无数从天而降的星辰。
燃烧的星辰迸发轰鸣,拖曳着一道道焰尾,自深渊的黑暗中坠落。
像是暴雨一样。
将渺小的太阳船吞没。
大地哀鸣,扩散的火光随着巨大的蘑菇云升起,一切都埋葬在恐怖的温度之中。瞬间的闪现,躲过了第一波的轰击。
可紧接着,太阳船就像是一片枯叶一样,不由自主的在狂澜的余波飞起,自风中翻滚。
笼罩在船身上的秘仪不断的崩裂。
格里高利嘶哑的咆哮,枯瘦的牧羊人像是钉子一样,踩在秘仪的剧震上,双手强行将护罩撑起。
皮肤迅速的龟裂,粘稠的鲜血还未曾流出,便蒸发在了引擎泄露的高温里。
现在已经顾不上是否会影响船身上的科技设备运转了,除了引擎和传动系统还在疯狂运转之外,其他的已经全部被停机。
节约出每一份力量,维持船身的完整。
和毁灭同行的疾驰,还在顽固的继续!
就像是疲惫的野狗在死路上驰骋,死不回头!
“那就,再来一次——”
赫笛的五指展开,微微回旋,秘仪的闪光照亮了那一张充满恶意的笑容:“双倍,四倍,还有更多!”
顿时,漫天零落的陨石骤然一滞,坠落的方向开始向着太阳船的所在偏移。
将大地上的挣扎者锁定。
自夜空中奋身一跃,带着毁灭从天而降!
“加速,加速!”
槐诗咆哮,手掌按在岩铁之心上,不惜将归墟里储备着的悲貌、宰制者乃至侏儒猎颅者都抛向了那一颗跃动的心脏。
心脏贪婪的将每一滴鲜血尽数吞吃,薄薄的石皮之后,心房中的电光涌动,再度奏响雷鸣。
太阳船的尾部,数十个喷口抽搐剧震着,竟然分裂出了多一倍的数量,焰光喷射,推动着庞大的船体再度加速!
在船身的周围,残存的细碎冥河水波,已经变成了滔天巨浪。
他们在狂奔。
争分夺秒。
可死神依旧近在咫尺。
无以计数的陨石紧追在后面,就仿佛忽略了惯性和势能一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被锁定了啊啊啊啊啊啊——”
雷蒙德惨叫着,在大量失血的昏沉之中,死死的抓着操纵杆。而红龙早在几分钟之前,就再没有说过话。
“福斯特把书给我!!!”
通讯里,槐诗向着甲板之下呐喊,喘息的机轮长不顾上稳定自己的身体,解开了腰间的搭扣,铜皮封装的沉重典籍便脱手向着槐诗飞出,落入他的手里,迅速翻动。
事象精魂·康德拉的虚影出现在了扉页上,帮助槐诗推动着书页的反转,然后,迅速的定格在了最后。
槐诗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甲板上残存的栏杆,向着船身后方无数紧追的陨石,抬起了手中的典籍。
源质灌注。
在细密的字迹之间,那一张凝固的插图再度活化。被赋予了色彩、形体,容貌,轮廓,和体积。
那是刚刚才被封禁在其中的噩梦工坊!
此刻,终归自由的工坊主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便看到了,无数扑面而来的恐怖焰光……
在那一瞬间,只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哀鸣。
“你妈的……为什么?”
下一瞬,工坊就被无数陨石所吞没了。
那些重叠在一起的毁灭力量被彻底引发。
足以硬抗大口径主炮轰击的骨架,足够容纳无数财富的金库,还未曾销售的产品,以及被束缚在生产线上的奴隶,还有每一个工坊主在濒死关头都会启动的茧化生产……
一切的一切,都在火光之中蒸发,消散无踪。
只有破碎的残骸,划出一道心碎的弧度之后,升上天空,坠落在魔宫之上,钉进了泥土之中。
那是一根残缺的大柱。
在顶端,破碎的壁灯依旧倔强的绽放着最后一丝光明。
在那些线缆的悬挂之下,工坊主变成焦炭的残躯,孤独的摇曳在风中。
最后一滴悲怆的眼泪就这样缓缓滑落。
再无声息。
而就在爆炸的正中心,疯狂闪现的太阳船终究没有能够躲过席卷的余波,无数船体的零件洒落,尾部的引擎爆裂。
在波澜里,他们自地上剧烈的翻滚,划出一道道沟壑之后,就好像撞在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有清脆的破裂声传来。
无数裂隙从闪烁的虚空中浮现,像是被砸坏的玻璃一样,迅速的蔓延,到最后,在毁灭余波的冲击之下,那一道延续了漫长时光的幻象与封锁,被彻底打破!
在封锁之后,浓郁的迷雾如海潮一般喷薄而出。
蔓延。
将残破的太阳船彻底淹没。
消失不见。
.
剧烈的翻滚和和冲撞,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在天旋地转一般的恐怖动荡里,槐诗只来记得用悲伤之索将所有人都缠在一起,竭尽全力的撑开了归墟。
可在虚弱的圣痕运转之下,就连归墟都再难以维持。
破败的船舱中,一片黑暗里,只有最后的电火花闪烁着。
槐诗喘息着,撑起自己的身体,看向裂缝之外的世界……只有一片迷雾,还有隐隐浮现的模糊轮廓。
眼前的一切,几乎令他难以置信。
狂喜。
甚至将身后紧追的敌人们都抛在了脑后。
“我们到了?”
“大概。”
地板上,那一只外壳崩裂的水锈蜗牛已经在顽强的生存着,哪怕内脏都从伤口中被挤出来。
槐诗皱眉:“什么叫大概?”
“大概的意思,就是我也不确定。”
欧德姆无奈回答:“早七十年起,周围的区域便再没有任何水锈蜗牛能够存活了……
所以,你需要做好准备,槐诗阁下,说不定当年那些深度倒灌所带来的怪物们还存留在这里。”
槐诗沉默片刻,冷漠的俯瞰着它:“也就是说,前面也有可能是陷阱,对不对?”
“或许。一切皆由您来判断,槐诗阁下。”
欧德姆坦然的回答:“如我这样的地狱生物,不可信才是正常的,存有戒备实属应当。
不过,我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很快您应该就能看到您所寻觅的东西了。”
它停顿了一下,语气复杂:
“虽然,结果未必能尽如人意……”
.
此刻,就在荒原之上,那无穷尽的浓雾弥漫着,终于,渐渐消散。
高悬在天穹之上的魔宫微微停滞。
俯瞰着远方的一切。
就好像……难以置信一样。
漫长的沉默里,赫笛沙哑的问:“马瑟斯,那是什么?”
“那就是曾经的我们啊。”
黄金黎明的凝固者眺望着那迷雾之下的世界,眼神渐渐就变得悲悯又怀念,“或许,这就是理想国的愚昧本性吧。”
赫笛没有说话。
许久,在沉默里,再难克制胸臆间涌动的嘲弄和恶意。
大笑出声。
几乎眼泪都要流下来。
.
当槐诗再度站在了破碎的甲板上时,远方便吹来的过去的风。
迷雾漫卷着,在爆炸的余波中渐渐稀薄。
可在这里,看不到哨站,也看不到曾经的基地。
遍地的残砖断瓦之间,堆积着无数的庞大尸骨,如同山峦。
大地被某种恐怖的力量所撕裂,留下了一道看不见底的深谷,向前笔直的蔓延,好像要延伸到地狱的尽头去。
就在裂痕的正中央,是一具庞大到仿佛连地狱都无法容纳的尸骸。
凌驾于山峦之上的巨兽。
无数结晶巨柱穿插在它的身体上,早已经黯淡,只有隐隐的辉光闪耀。在它的胸前,是一个恐怖的裂口。
曾经凿穿大地的一击,将那来自深渊之底的恐怖之物彻底杀死了。
存留下来的,便只有着庞大的尸身。
无数血液一般的浓雾便正是从它胸前的裂口中流出,哪怕过了七十年,也未曾流尽……
而在那一座座尸骨之山的正中间,唯一一片平整的大地之上,只有一片低矮的森林。
墓碑,所形成的森林。
就像是从逝者的骨中长出的鲜花一样,它们无声开放,一直蔓延到世界的尽头。
在墓碑上,那些缠绕的锈蚀铭牌在风中微微摇曳,焕发出阵阵细碎的声音,要延续到永恒中去。
曾经的英魂们长眠于此。
同来自深渊之底的怪物们一起。
守卫着它们的,是一具被尘埃覆盖的钢铁残骸。
像是焚烧殆尽之后,彻底从正中断裂……昔日威严又肃冷的模样变得如此颓败,遍布锈蚀的痕迹。
它早已经,同自己的敌人们一同死去。
无声的陨落在深渊中。
七十年……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
在这永恒的寂静里,所有人仰望着眼前的世界,沉默着,向着曾经逝去的一切献上哀悼。
许久,槐诗疲惫的低下头,忍不住想要笑。
嘲笑自己……
瞧啊,槐诗,这就是旅程的终点。
你自命不凡,自诩为继承者,如此骄傲的踏上了这一趟远征之路,不惜千辛万苦,来到了这里,想要重建曾经的伟业,想要领受英雄们的遗产。
可英雄们不会有遗产留下来。
当星辰燃烧殆尽之后,所留下的,便只有灰烬……
你早应该明白:
——面对灾难,英雄怎么会抽身而去?
早在七十年之前,他们就没有想过回头。
纵然再如何严苛的指令,再如何绝望的困境,他们都不会停下脚步。
并不期待所谓的救世主到来,也没有将使命留给后继者。当灾厄的洪流倒灌而至,他们便选择同深渊为敌。
自始至终,不曾后退过一步。
孤独的和一切斗争。
哪怕牺牲所有。
如今,除了这一份令人引以为傲的灰烬之外,他们又还能有什么宝物能够馈赠给后来人呢?
再无更多。
可明明毫无所得,槐诗却不觉得失望。
就算此处只有尘埃,他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愤怒。
他觉得或许自己早已经疯了,就像是曾经那些先辈们一样,明明死亡的阴影紧随其后,当他看到眼前的一切时,却忍不住想要为逝者们喝彩。
“今日相逢,何其有幸。”
时隔七十年之后,迟来的后继者伸出手,抚摸着眼前的残骸,致以问候:
“你好啊,鹦鹉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