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临行

望舒慕羲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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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说成是猪圈里的狼崽子,刘钰不知道是该沾沾自喜,还是该苦笑长叹。

    跑到书房听完长辈的话,刘钰真的懵逼了。

    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哪怕是母亲刚和他说完前朝临淮侯的故事,最多也就以为自己能跟着齐国公去趟贝加尔湖沿岸,参与一下与俄国谈判的事。

    这又没啥危险,又能镀金,岂不美哉?

    哪曾想居然给自己扔黑龙江去了?

    喊口号他是会的,之前还在喊什么“欲学张博望、班定远”之类的口号。

    震天响,有大志。

    可真让他去当张博望、班定远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情愿的。

    张骞博封侯出使西域,九死一生。

    若让自己选模板,若有机会,刘钰自然是希望如李贰师、卫骠骑一般,靠着大舅哥、小舅子的这层关系一步到位。

    不过既是已经定下来,自己这个次子的出身,也容不得挑三拣四。

    齐国公说的没错,次子封勋卫,不是随便封的。

    大约是看出了刘钰的错愕,齐国公勉励道:“此事虽有危险,但若是做的好,日后也有你的好处。不经大事,如何堪用?此事极为重要,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选你去。”

    这番话,也不只是完全在宽慰。这件事,的确很重要,对于整个大顺的战略而言,意义非凡。

    今日入宫,皇帝与两位国公谈起与罗刹边打边谈之事,又提起了刘钰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期间也露出过一些对未来的担忧。

    这一次与罗刹国勘界谈判,可能是自秦汉以下,诸夏第一次以一种平等的地位去和一个“蛮夷之国”谈判。

    之前没有平等谈判。

    要么战争,要么是天朝和朝贡国之间的敕令。

    而且这一次,恐怕也是诸夏第一次要用“中国”这个名称在条约上签字——以往只能是汉唐宋明,皆为朝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贡体系之下没有平等条约存在的空间。

    外来的新体系开始挑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秩序,大顺朝廷不得不寻找新的应对之法,力争在一片疑惑迷惘中找到正确的交往方式。

    这是一次尝试。

    刘钰的《西洋诸国略考》所介绍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给宫里的皇帝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视角。

    虽然还不太适应,可也至少略窥门径,大致了解了对方的思维方式。

    这一次谈判,这一次对俄开战,意义深大,不止于此。

    崇祯七年,孛儿只斤家族的林丹汗死去,后嗣将蒙古帝国的玉玺投给了皇太极。

    蒙古帝国在法理上正式灭亡,科尔沁等漠南蒙古诸部投靠后金,皇太极既是后金大汗,又算是兼任了蒙古大汗。

    崇祯十三年,漠北蒙古的喀尔喀部、西北乃至伏尔加河畔的瓦剌余部,共同制定了《喀尔喀——卫拉特法典》,面对沙俄、后金的威胁,漠南亲戚的背叛,不得不抱团取暖。

    这种类似于“韩赵魏三晋同盟”的盟约,可想而知,并不持久。

    瓦剌中的准噶尔部日渐强大,先拿同盟的喀尔喀部开刀。

    刚刚平定中原鼎定新朝的大顺冷眼旁观,等着对方两败俱伤,逼着喀尔喀部南下求援,成为了大顺的朝贡国,以此换取大顺出面防御准噶尔部。

    大顺也不想看到一个统一的瓦剌、喀尔喀大联盟,顺势而为。

    土木堡的教训仍旧不远,中原王朝绝不对想再看到一个统一的瓦剌蒙古。

    依着太宗李过的遗训,学着后金的手段,在大顺反击辽东犁庭扫穴后,在漠南蒙古推行“分封建制”的手段。

    固定草场范围,不准游牧部落再“游牧”,只能定点畜牧,称之为“男爵领”。

    投靠后金的漠南蒙古诸部被打残了之后,不得不接受,整个漠南蒙古被分成了六十多个男爵领,分了六十多个男爵。

    十个男爵再合为一个子爵领,五年为一期,由下属的十个男爵领推选出一个子爵,经京城批准后生效。

    分封建制,拆开重组,拉一派打一派,谁冒头就打谁、谁不听话就打谁、谁不合作就没好处。

    找了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封了一个傀儡一样的郡王,在京城里圈着。

    选派公爵勋贵在赤峰筑城镇守。

    收回河套地区,在河套筑城,再放一个边军大将镇守。

    漠南蒙古已经不成威胁,漠北的喀尔喀部也因为准噶尔部的威胁,不得不上贡。

    看似稳住了局面,实则危机四伏。

    准噶尔部在和喀尔喀部开战之前,曾短暂地上贡过,请求互市贸易。

    有人敏锐地发觉到了问题,前明时候,被蒙古部落视为好东西的铁锅,准噶尔部不再需要。

    要么,蒙古人不再需要用铁锅了;要么,准噶尔部不只是游牧了,而是会冶铁、会旋锅了。

    显然,这个答案是后者。

    再加上与中亚萨菲波斯、南亚莫卧儿帝国、西北沙俄的贸易,准噶尔部的火器水平提升很快。

    漠北的喀尔喀部南下避难后,其附属的布里亚特蒙古还在贝加尔湖放牧,那里是布里亚特人的牧场。

    沙俄连年东进、南扩,布里亚特蒙古人不断受到欺压,可是喀尔喀部已经无力支援,布里亚特蒙古只能派人南下寻找大顺的帮助。

    俄国人要收毛皮税、要强制他们服军役的,强制让他们信奉东正教的。

    相对而言,做大顺的朝贡,至少不会被如此盘剥。

    再者,他们信的高原佛教,和东正教尿不到一个壶里,可刘钰家附近的大护国寺里就有大庆法王封号的大喇嘛,再怎么看布里亚特与漠南蒙古与大顺也算近一些。

    然而这几年风云突变,准噶尔部和沙俄的关系越来越僵。

    双方不断发生争斗,再加上在伏尔加河畔的土尔扈特部,更是让沙俄极度不安,终究土尔扈特部也是参与过《喀尔喀——卫拉特法典》的部族,伏尔加河更是抵在沙俄的腹心处。

    准格尔与沙俄的关系一僵,喀尔喀部和布里亚特部的一些人,就开始首鼠两端。

    既往大顺朝贡,其实也暗通沙俄,他们在观望——到底谁,才是一个真正强大的靠山?

    火药、火枪的出现,让游牧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以往打不过可以跑。跑远了,休养生息几年再回来。

    现在呢?

    时代变了。

    西边有死敌准噶尔,北边有沙俄,东边是大顺的辽东节度使,南边是开国不久蒸蒸日上的大顺,无处可走了。

    只有选边站,只有选靠山了。

    要么,投顺。

    要么,投俄。

    投顺的好处,大顺拥具天朝,国库富足,大有好处,而且不需要改变宗教。

    投俄的好处,可以做沙俄的先锋,与俄国配合,南下漠南抢夺最好的牧场,顺带着配合沙俄南侵,打打秋风。

    当然,有好处就有坏处。

    所以,漠北蒙古还在观望,谁才是此时东北亚的最强者——若是大顺赢了,自己投靠沙俄,首当其冲,得不到好处不说还要挨打;若是沙俄赢了,自己投靠大顺,那沙俄南下自己还是首当其冲,仍旧要挨打。

    漠南蒙古被封了六十多个男爵领,不断地掺沙子,已经不能算是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了。

    唯独漠北蒙古,还有观望的资本,还有选边站的资本。

    准噶尔部打他们虽然容易。可准噶尔部打不过沙俄,也打不过大顺,只要选一边站,就可无忧。

    所以这一战极为重要,大顺输不起。

    不但输不起,还要打的特别漂亮。

    要让喀尔喀部、布里亚特部看到大顺的军事实力,让他们认清一个现实:沙俄强则强矣,但翻越西伯利亚的投送能力有限;大顺虽然军事科技略微弱势,但是体量巨大,至少在东北亚是比沙俄要强。

    这有助于让他们认清现实,选个正确的边站队。

    同样,这对大顺也有好处——喀尔喀部选好了边,承认大顺为宗主国,那么准噶尔部就是违背了《喀尔喀——卫拉特法典》的逆贼,诸部共讨之。

    大顺作为瓦剌诸部的宗主,平定准噶尔部那就是宗主帮着小弟平叛,名正言顺,自古以来。

    如今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在京城里当个逍遥的郡王,漠南的法统已经拿到,分封建制固定牧场的手段看起来也很有效,大顺朝廷认为这是一举解决蒙古边患的时候了。

    但若打输了……

    恐怕北部边疆再无宁日。

    沙俄的哥萨克里,是有鞑靼人的。

    东正教的维稳洗脑同化作用,实在太强。信了教的鞑靼人一样可以成为哥萨克,东正教是维系沙皇“小爸爸”和哥萨克的最结实的纽带。

    到时候一个贝加尔哥萨克军区、一个阿穆尔哥萨克军区压在头顶,只怕又要重蹈大明的覆辙。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齐国公田索相信刘钰能够明白。

    只要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便能理解这一次去往东北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他田索谈的如何,要看东北打的怎么样;东北打的怎么样,要看刘钰带着孩儿军在东北的情报做的怎么样。

    苦是苦了点、难是难了点,可也足见皇帝的希冀。若非如此重要,也不会直接给了刘钰一个勋卫的职衔。给个勋卫,若无此等事,实在大方到叫人看不懂、大方到翼国公府流言四起以为刘钰有可能袭爵。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此番你去松花江畔,所做之事,所需之物,你应熟悉。若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我来解决。”

    “待明日一过,自有正式的旨意下发,只说你去军前效力,掩人耳目。如今已是八月,待到九月中,就要出发。”

    “那里苦寒,你也早做准备。此事关乎前程,更关乎我朝北边边患,非是小事,务必做好。”

    “陛下允你便宜行事,也会赐你绣春刀、勋卫锦服,以及一个巡奴儿干诸林中部落的名头。明日仲秋一过,自有人引起你城外军营。事已至此,已无退路,这时候若是萌生退意,你这辈子就算毁了。”

    田索大手一挥,告诉刘钰退路已经封死了。刘盛冷眼旁观,一言不发,直到最后才淡淡说了句“齐国公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刘钰本也没想着这时候再退出去,他脑子又没生锈,这时候退出去,还用田索告诉自己这辈子就毁了?

    送走了齐国公,刘盛觉得也没什么再和刘钰说的了,自让他回了自己的小院。

    屋子里上午被惊吓、下午被惊喜的丫鬟们凄凄切切,询问他前往边军效力的事。

    刘钰也是觉得前途未卜,鬼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索性和两个丫鬟们做了一场,发泄一番,午夜方睡。一个个吃痛,实在和那些欢场里的女子差的太远,技巧生涩,颇不尽兴。

    第二日软脚虾一般起来床,浑浑噩噩了大半日,熬到了晚上家宴时候。

    府中的闲言碎语伴随着家宴烟消云散,刘盛一则夸奖了一番刘钰早早就能为国效力;二则关键之处提到了要给刘钰新开辟的小院。

    为国效力什么的,哥哥嫂子不在乎。

    开辟小院,那才是他们真正在乎的东西。

    此话之后,于是其乐融融,兄友弟恭。

    没有了利益关系后,真情流露,大哥还为刘钰即将远行落了几滴眼泪。

    过了仲秋,去武德宫走了个形式,又宴请那些同窗们吃了顿酒,皇帝那边的正式旨意也下来了。

    此番北去,不好带太多家人,刘钰就带了一个自小跟着自己,识文断字又会骑马打枪的馒头。

    穿着御赐的勋卫锦服,腰间悬着绣春刀,带着馒头一个小厮,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城外的军营。

    一进军营的门,前来迎接的军官和刘钰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全懵了。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