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二章 东印度公司模式水土不服

望舒慕羲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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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钰的这些话,开了个好头,叫这些新兴阶层感受到了希望。

    但随后,刘钰并没有直接谈“权益”,而是先谈起来了这些新型阶层最讨厌的“义务”。

    “我知你们最关心什么,朝廷也不是无意叫你们一起跟着发财。在商言商,想发财,也没什么错。”

    “但南洋诸事,不只是发财这么简单。如今朝廷在南洋用兵,南洋广阔,缉私寻常、驻军严防、又要防止南洋货物私卖于西夷人。这都需要钱。”

    “如今朝廷用兵,军费所需,无非地丁银、盐税所出大头。”

    “都是士农工商四民,农民交税打仗、当兵流血。到头来,利润却全让你们得了,这不合适吧?”

    “你们要说西北用兵,或许觉得自己出钱不舒服,觉得那西北万里之外,关我东南何事,缘何要我等出钱?这我也不与你们争,争论无益,但多多少少似也说得通。”

    “可这下南洋……你们觉得合适吗?”

    话音既落,这些大顺的新兴阶层们就都没话了。

    绝大多数人,肯定是只希望享受权利,不希望付出义务。

    大顺的农民属于那种根本不奢望自己能有什么权利的阶层,但商人阶层就大不一样。

    要说合适吗?

    不说这下南洋,便是东北、西北的防务,说与他们无关,那于情于理,也都不合适。

    商人们其实也能理解欧洲那一票东印度公司的模式。

    不管是英国还是荷兰,亦或是法国。东印度公司的驻军开销、战争开销,都算在公司的运营成本之内。

    不可能说国家用国家财政替公司打仗,然后收益全让公司拿了。

    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发生?当然有可能,但前提是商业资产阶级专政,国家完全代表商业资产阶级的利益。

    但在大顺,莫说什么商业资产阶级专政。说的难听点,商人的地位,连“被统战”的资格都没有。

    大顺朝廷更在意小农的利益,而不是去在意商人阶层的看法。因为广大百姓能干什么,从陈胜吴广到大顺太祖皇帝,已经证明了很多,也证明了他们的统战价值。

    可大顺的商人阶层……

    英国的资产者阶层能让国家不得不重视,因为他们能摁着国王的头谈事。

    大顺的这些新兴阶级,还差得远,完全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羊。

    老虎可以和群狼妥协,甚至可以和一群数以万亿的蚂蚁妥协,但绝对不会和一群大肥羊妥协。

    大顺的这些新兴阶层的担忧,也正出于此。

    沈万三的故事,可能是假的,但在商人中流传的很广。

    刘钰上来就谈了这么多关于“钱”的事,这些新兴阶层担心,是不是朝廷准备吃独食?

    吃独食不说,还要割他们的肉作为股本?

    也就是刘钰在商人阶层中的信誉还算不错,这几年朝廷也算是按照商人阶层的一些“规矩”办了些“人事”。

    总还没有使得这些人尽皆惊诧。

    一众人互相看了看,便将目光投向了对日贸易公司的董事林允文,他和刘钰早就熟识,当年刘钰去日本幕府那边谈事的时候,就是此人做了刘钰的日语西席。

    一些人千言万语,觉得还是让林允文出面说说的话。

    林允文见众人都不说话,又都给他使眼色,也只好出面道:“鲸侯所言极是。这权益与义务,自是没有无义务的权益,也不该有无权益的义务。”

    “朝廷下南洋,花的是士农工商之农的钱,我等也都知晓。若是让我等独占利益,确实也不合适。”

    “只是,还请鲸侯明示,朝廷到底是何意思?我等愚钝,实在难以捉摸。”

    话说的好听,可实际上真正能理解并且贯彻“自是没有无义务的权益,也不该有无权益的义务”这句话的人,寥寥无几。

    但凡稍微能明白点,明末也不至于出现神州差点陆沉的情况。

    和商人也用不着谈什么道德,全世界的商人都一个样,大顺的也没高级到哪去。

    欧洲那些商人干过的事,中国商人也一样干过。

    虽然刘钰经常嘲讽荷兰金融家在荷兰打仗的时候,还给敌国贷款,但中国商人在打仗的时候往敌国运粮食铁器,百年前那都实在是寻常。

    虽然刘钰经常吐槽西欧海商的海盗作风,但中国的海商也没好到哪里去。历史上琉球封贡,海商们刻舟求剑,自己拿着禁海时候的经验多装了货,结果卖不出去,强迫琉球王吃下全部货物,甚至打砸抢首里城。

    虽然刘钰经常嘲讽西欧人的殖民政策残酷,但中国的商人时不时卖点“番膏”、“番心”、“番乌腕”之类的药材,听名也知道大概是啥玩意儿。

    既然商人阶层都是差不多的鸟样,林允文说的这番政治非常正确的话,也就听听便是。

    指望这些人能真的明白权利和义务的统一,和指望明末的地主阶级主动维护大明朝的统治差不多。

    刘钰也不急着将下南洋之后的手段讲出来,而是反问道:“你们既都觉得如此不合适,却不知你们觉得最好是什么样?”

    刚才问刘钰问题,林允文还敢说话。现在刘钰反问,林允文就不敢说话了。

    说的朝廷不满意了,自己要遭罪。

    说的朝廷满意了,自己的同行们肯定不满意,日后免不得要被排挤。

    这时候啥也不说,便是聪明人的选择。

    长久的沉默中,这些新兴阶层们思虑良多。

    若是真的说真心话,到底想要什么样?他们心里其实也有谱。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满清,也没有满清的十三行制度,以及大顺既然下南洋了那么担心西洋船靠近漕运起点而将贸易中心转移的可能当然也没有了。

    然而,若说这些商人们所能想象出的、最符合他们心中期待的贸易模式,当然还是类似于十三行的模式。

    不过下了南洋,这表象就会有些改变,内里还是一样的。

    无非是朝廷用地丁银、盐税做军费,造舰,扩军,控制南洋。

    像荷兰人统治南洋一样,对香料进行严格的管控,禁止私人经营。

    然后,将对西洋贸易的垄断权,授予这些大商人组成的行会、商行。

    这样,赚钱的是他们、花钱的是朝廷,自己啥也不用管,大顺的手工业基础加上南洋的香料,真的是坐在家里数钱就行了。

    若真是这样,真正的大豪商,不搞个三五千万两白银、不做东印度公司的债权人、不买纽约的地产、不投资北美的毛皮贸易,这都对不起他们的垄断地位。

    这种模式,是刘钰最为讨厌的,也是一直以来极力避免的。

    从纯粹的商业角度,这种模式无疑是商人们最喜欢的:想要把市场和运输都把握在自己手里,那就要打仗、要花钱,这都是成本。

    能以极低的成本,获得超额的利润,谁会去想着花高昂的成本、赚取可能更高的利润?

    只不过,在场的这些大顺的新兴阶层里,地位低的,不太敢在这种时候说话;地位稍高一点的,早就和刘钰有所接触,知道刘钰完全不喜欢这种毫无进取心的获利模式。

    再者刚才刘钰的话已经说的相当清楚了,花着农民缴纳的地丁银和盐税,去给商人阶层赚利益,除非大顺是金融资产阶级专政,否则这是绝不可能的。

    眼看这些人都不说话,刘钰叹了口气,心道真他妈的是烂泥扶不上墙。

    “你们既不说话,我便说了。”

    “我也猜到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但我要说一句:真要是坐地收钱,朝廷花的国库银子、用的国家的军队,那这好处凭啥要分给你们呢?”

    “要说你们觉得朝廷就算这么干,也得找商人组建商行,领官商之地位,到头来还得用你们做牙行、皇商。”

    “可我要说,你们觉得本官是不懂贸易?还是本官自己干这事,干不成?是不是非得用你们?”

    说罢,眼神顿时冷峻起来,在赴宴的众人身上游走一圈,锐利无比。借着中央朝廷两千年积累的威压,让在场的商人一个个浑身不自在。

    除了两年前习惯的威压,还有刘钰之前干过的那些事压身,叫这些商人不得不认真思考刘钰的话。

    的确,真要是坐地收钱,朝廷干嘛还要用他们?

    一个个均想着,之前鲸侯赴日本、搞贸易、又组建中瑞联合公司,真要搞对外贸易,在场的哪一个比他对西夷诸国更了解?

    若论商业手段,比起在场的这些人更是不弱。

    确确实实,朝廷如今是完全有能力搞官办垄断专营的,而且完全可以绕开他们这些商行做中间商。

    一些人从刘钰的语气中听出了怒气。

    可也有一些人,却觉察到了商机。

    反向思维一番,便觉得这是好事。

    如今朝廷不缺钱。

    不缺关系。

    不缺对西洋贸易的理解。

    不缺航海术。

    也不缺能组织大规模贸易的人。

    什么都不缺,这种情况下,鲸侯仍旧说朝廷可以给众商人机会,那岂不就是真的有机会了?

    做过刘钰的日语翻译和日语老师的林允文,察言观色之后,主动出面道:“鲸侯且息怒。鲸侯的本事,我们自是佩服的,谁人不知若是鲸侯主持贸易,定会大赚?”

    “只是……这下南洋,虽不是前所未有之事。可是这如何贸易,却的确是前所未有之事。”

    “昔者,三保公下南洋,这南洋获利,皆是将香料运归国内售卖。如今许多年过去,南洋贸易一直不曾中断,即便荷兰人垄断,香料贸易走私依旧不曾断绝。这国内已无多少利润增长的空间,自是要卖到西洋去。”

    “此其一之不同于故事。”

    “二者,圣天子仁慈、朝廷宽大,亦给我等发财机会。这又与三保公下西洋之时不同。”

    “前后无故事可鉴,便只能放眼如今。”

    “然而,不论荷兰、英国之东印度公司,虽有可取之处,但却与天朝制度不合。”

    “兵者,非圣人不可用。”

    “政者,非天子不可制。”

    “我等不过商人,焉敢野望东印度公司之兵、政?”

    “是以,我等实在不知该如何办。”

    这正是今天这件事的关键处,林允文的话,如醍醐灌顶,将那些尚且不自知的商人们都唤醒了。

    附和声顿时响成一片。

    “然也!然也!”

    “兵、政之事,我等一介草民,焉敢野望?”

    “英荷之制度,我等断不能学;这三保公旧事,若学又犹若刻舟求剑、守株待兔。是以还请大人定夺。”

    一些之前没想到这一节的人,此时也是冷汗涔涔,心道鲸侯刚才一直说军费、驻军等事,原来是提点我们这一节。

    这等事,那是我们可以动的吗?

    见林允文说到这关键地方,刘钰缓缓地点点头道:“若能这么想,也不枉朝廷也想提携提携你们,叫你们一起跟着发财。”

    “下了南洋,只是个开始。日后想要发财,就需得控制南洋。”

    “若不然,英国的走私船来转一圈,买了香料,他们如何肯买咱们的?亦或者,当地的商人收了香料,却悄悄乘船走私运到明古鲁、吕宋、乃至印度,这也赚不到钱。”

    “垄断、垄断,若是连货源都无法控制,如何能叫垄断?”

    “但者之前也说了,权利与义务的对立与统一。”

    “你们不想花钱、不想给南洋驻军出钱,那么,你们也就别想着南洋贸易。这很合理吧?”

    “总不能说,朝廷那国库的钱,却只让你们发财,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那祖上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这不能说打天下的时候,出力流血,等着坐天下封功臣的时候,却找个什么事都没做神州差点陆沉之际在家隐居的人来封公侯吧?”

    这样一问,在场的商人连声道:“合理、合理,大为合理。”

    “若是我等能参与贸易,要维持垄断,出钱当然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这……”

    嘴上都说合理,心里却琢磨着朝廷到底准备收多少钱?

    朝廷动辄搞助捐、纳捐、摊派,真正明着的税,并不多。

    若如前朝,还号称三十税一呢,然而一税轻、二税重、摊派是个无底洞,这是自古以来就有效的道理。

    商人们怕就怕这个。

    大顺不是没组建过类似的垄断专营公司,比如对日的贸易公司。但南洋的事,和日本的事不一样。尤其是林允文提到了“军、政”,不是他们这些商人能触摸的道理之后,这就更加明显了。

    对日的专营垄断公司,是扑买制风格。

    花钱,买了垄断权。

    完事。

    需要稽查走私吗?不需要,因为日本锁国,直接就帮着缉私了。

    需要驻军吗?也不需要,日本只是开放了港口,对日的贸易公司只需要把货运过去卖钱。

    需要负责日本的土改、土地政策、税收改动吗?也不需要,因为根本无法插手,不管是幕府还是诸侯,把控的都很严。

    啥都不需要,这和南洋能一样吗?

    南洋绕不开军队、绕不开政府。

    军权、政权、治权。

    这玩意儿,就大顺的政治环境,可能承包出去吗?

    甚至说,封建南洋,都比承包出去搞垄断公司更有可能,虽然前者也是扯淡,但至少在大顺内部还算是可以讨论的一种扯淡。

    新兴阶层们有自己的期待,可他们的期待是被刘钰否决的期待。这种情况下,怎么看,都觉得朝廷是想要割他们的肉、剪他们的毛。

    说到这里,刘钰并没有直接深入这个话题,而是转了个方向,问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在商言商,无非求财。你们也不必避讳。”

    “这样吧,我先问你们个问题。”

    “你们觉得,每年的平均回报率达到多少,你们会选择投资?”

    “给你们点时间,你们商量商量,拿出来一个大致的数目。”

    “我心里,大约也有个数目。”

    “若是我心里的这个数目比你们想的高,那就可以谈。”

    “若是我心里的这个数目,比你们的底线要低,那我也不用浪费口舌了。”

    “说什么天朝威望、制霸七海,你们多半也没什么兴趣。也未必说得动你们。从天朝征罗刹、伐日本、建海军至今,投笔从戎的、弃商从军的,也没几个。”

    说完,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挥挥手道:“给你们两刻钟的时间商量。两刻钟后,你们拿出一个数。”

    收起怀表,刘钰便坐在那不说话了,只是慢悠悠地自己吃茶。

    下面的商人们顿时如同水滴落入了油锅一般,又如同夏日的粪坑里投入了一块石头惊扰的苍蝇。

    嗡嗡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刘钰既说的直白,这些商人也就不避讳当着朝廷大臣的面讨论“阿堵物”这等低贱之物。

    各个桌子之间坐着的都是熟人,他们知道南洋会发财,但对于南洋到底能有多少收益,心里没数。

    也不是说全然没数。一开始觉得朝廷会采用坐地收钱的模式,搞官商垄断经营,由他们做专营商。

    要是这样的话,那利润可就大了。

    估摸着那样的模式下,朝廷也就是每年收个垄断费、每年宫廷里需要什么稀罕物件的时候由他们上贡、每年再给各路神仙打点打点。

    不说百分之二三百的利润,百分之七八十的利润肯定的拿得到的。

    可如今刘钰直接戳破了他们的幻想,明确表示你们想赚钱,那么驻军、缉私的钱,你们也得出。

    这还能剩下多少利?

    他们心里不清楚,之前也没想过。

    如今又问内心底线,众人一时间也拿不出个统一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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