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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辘轳车?”
安阳城西南约五里处的高坡营寨内,陈暮听到斥候回报,颇为惊讶。
“是的,辘轳车,他们利用此物在两岸之间运输粮草。卑下曾经数过,因绳索不能承受太重,一次运输只得二石左右,每次需要花费两刻钟时间,有数百士兵,三十余根绳索日夜输送,其中甚至还出现过绳索与辘轳车断裂的事故,过程颇为艰难。”
浑身湿漉漉,冻得瑟瑟发抖的斥候答道。
听到洹水对面的袁军居然选择这个办法,陈暮不由佩服。
他久经战事,辘轳车是什么东西,他自然清楚。
即便不懂,稍微上过初中物理课,也应该知道什么叫滑轮装置。
所以不需要亲眼去看,陈暮就已经猜到了那边是什么情况。
其实之所以过了好几天他们才侦查到,一是袁军非常狡猾,利用城池做遮挡,把定滑轮装置摆在了城池后背。
二是淹没在地表的水位不高,浅处只到脚踝,平均水深差不多也就是淹到腰部。
这么低的水位要想出去侦查,坐船肯定是不行的,根本浮不起来,只能骑马或者靠人双脚涉水走路。
然而安阳城附近非常危险,大水淹没之后,会让原本的一些高矮地面及土坑成为陷阱。
河水过于浑浊,完全看不清楚道路。
一旦前面的地上有个很深的土坑,或者原来柔软的泥土被水泡得变成沼泽,如果骑马的话,马匹陷进去,就有可能发生危险,威胁人员与马匹生命安全。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去安阳城池周围侦查,就得试探出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每次顺着之前做的标记出去。
但即便是研究出了一条安全的路线,人和马长时间泡在水里也不是个事。
现在还是冬季,冰冷的河水会导致斥候与马匹生病,所以关羽和陈暮不得不停止了斥候侦查活动,让城外的斥候只保留了几个岗哨暗桩。
此次袁军的行动,就是由几名暗桩发现。
这些暗桩位于安阳城池的正西方,也就是洹水上游,离城池约一里多地。
他们在那附近的一片林子里,于几颗相邻的参天大树上修建了几座木屋,在木屋当中囤积一些粮食,然后把木板捆起来,做成悬桥,利用陈暮给他们的望远镜站在树顶上对远处的城池进行观察。
相似的暗桩还有好几个,遍布在安阳城周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对城池进行监视。
几乎是在七八天前,袁军开始做大船实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侦查到了袁军的行动,从而把当时袁军做的大船实验报告给了陈暮。
只是即便是发现了这一情报,要想从六里外的森林,渡过冰冷的河水回到营地,也实在不易。
每次往返,都需要一名斥候抱着泡冷生病乃至生命危险的勇气回去报告,因此当时的斥候小队长也就没有立即派人回来,而是先看看袁军到底在搞什么鬼,确定情报再说。
直到现在,斥候们才发现了问题所在,因而艰难涉水回来,把情况报告给了陈暮。
陈暮得知消息,看到一身泥水,还在打着摆子的斥候,顿时心有不忍,马上说道:“嗯,我知道了,这个情报很重要,你先下去休息,洗个热水澡,我会让厨房给你熬煮姜汤驱寒。”
“多谢少府!”
斥候退了下去。
等他走后,陈暮这才对侍卫道:“去叫二哥回来。”
“唯。”
侍卫领命而去。
这片山坡地形颇大,因高低起伏不同,使得营寨分布不同。
士兵们住的区域位于更高一些,营寨错落分布,在接近山脚的位置有大块空地,每日关羽都要带领士兵下山操练,保持士气与战斗力,随时准备作战。
此时此刻,营中只有一万五千人马,武安国和关平领一万大军从后山离开,往东面去了。
后山有这片丘陵阻隔,因而有些地方并没有被水淹没,主要是他们待的位置是在安阳的西南面,大地本来就是西高东低,因此更西的方向肯定不会被水淹,可以从容领军离开。
此时关羽正在操练士卒,听闻陈暮让他过去一趟,便让管亥继续练兵,自己则上山回了营寨。
“四弟,怎么了?”
关羽掀开帐篷帘子,看到陈暮正皱紧眉头坐在桌案上,不由好奇道:“什么事让你如此烦恼。”
陈暮苦笑道:“安阳城内有粮了。”
“什么?”
关羽大惊失色道:“他们哪来的粮食?”
陈暮耸耸肩:“袁军利用辘轳车搬运粮草,现在正在往城里运粮。”
“辘轳车?”
关羽脸色顿时凝重起来,问道:“可运多少粮草?”
“一昼夜可运两千余石。”
陈暮根据斥候侦查到的情报计算出了袁军每二十四小时可以运送的粮草数目。
这个数量其实并不多,根据《居延汉简》记载,汉代一个士兵平均每个月的口粮大概在三石三斗左右,也就是平均每人13汉斤粮食。
城内有近四万人,一个月要消耗十三万石。
每天运两千多石,一个月顶多七八万石,根本不可能让士兵吃饱。
但问题是这还只是开始。
袁谭只是试验一下这个办法能不能奏效,如果奏效的话,以冀州的实力,很快再造个几十架辘轳车并不难。
所以这个问题对于洛阳军来说,其实刻不容缓,必须要尽快解决。
还是低估了古人的智慧呀。
陈暮在心里叹气。
曹操的这个计策确实好用,直接让安阳变成一处孤城。
但陈暮却忘了,曹操在使用这个计策的时候,他的大军在邺城周围,是有绝对实力可以保证的。
当时曹操率领大军将邺城包围,邺城被袁氏修建得非常巨大,曹军不能面面俱到,夜晚的时候,城外的运粮车队依旧可以从其它的城门进入。
因此曹操才利用漳水将邺城淹没,让车队无法通行。如果城外有人利用辘轳车往城里运粮,以曹操的实力,完全可以轻易击溃。
而陈暮却不行,洛阳军队兵力本来就比对面少,且洹水被他们灌得波涛不绝,他们无法渡河骚扰河对面的袁谭。
所以由于地理环境、兵力相差等各种情况不同,同样的计策,最后也是造成了截然不同的局面。
曹操水淹邺城,造成的结果就是让邺城三个月无法往城内运送粮草,城里的人饿死一半。
而陈暮水淹安阳,造成的结果就是人家利用定滑轮装置往城里运粮。
一个计策完美成功,一个让人找到破绽轻松破解。
颇有点画虎类犬,东施效颦的味道。
不过世事本来就难预料,如果什么事情都算无遗策,那就不是人了,那成神了。
正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华夏历史千百年来,那么多名垂千古的顶级智者,也未尝没有失败过。
所以面对这次困难,陈暮并没有灰心,而是积极寻求对策。
思来想去,他倒也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
人家有张良计,他自然也有过墙梯。
听闻关羽询问自己是否有对策,陈暮胸有成竹地笑道:“二哥莫忘了?我青州水师天下无敌!”
“哦?”
关羽纳闷道:“你是打算用船?”
陈暮点点头:“不错,小平津尚有楼船,可以调三艘过来,自大河驶入沾水,再由我们挖建的水渠进入洹河,等到安阳城外的时候,抛下船锚,用弓箭将两岸运送粮草的人射散,然后剪断绳索,捣毁辘轳车,让他们无法运粮。”
这一招还是跟关羽学的,水淹七军的时候,关羽就开着大船在洪水里围堵了土山上的于禁庞德,于禁庞德他们在山上,关羽就在船上用箭射他们,最后逼迫于禁投降,生擒庞德。
关羽听罢思索片刻,说道:“楼船庞大,那水渠恐怕不能行。”
“所以又要开始挖渠了。”
陈暮敲了敲脑门,也是颇为头痛。
汉代楼船非常发达,光武帝时期就有马援率领两千楼船南征的记载。
然而之前挖的水渠显然无法让那么大的楼船通过,只能扩建。
不过没办法,人生天地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攻城战嘛,本来就是双方斗智斗勇,你死我活。
《墨经》当中有一篇文章叫《公输》,就是墨子和公输班利用攻城器械与守城器械互相对垒的故事。
你来我往,才能体现双方智慧......哪怕陈暮根本不想再在安阳浪费什么时间。
确定了计策,当下陈暮也是马上进行安排。
一边派人向怀县的钟繇传信,让他从小平津渡口调三艘楼船过来,一边让赵云安排屯田兵立即开赴沾水,扩充水渠。
今年冬季因为过于寒冷,所以没有种冬麦,而是打算早春种植春麦,这样到夏天还能种一次粟,勉强两熟,因此现在屯田兵都无事可做。
之前说过,所谓的屯田兵,其实跟农奴没什么区别。让他们种地,除了保障他们日常生活以外,其余的粮食都会被朝廷收走。
现在没有种地,屯田兵就只能消耗去年朝廷给予他们的口粮过冬。此时征召他们,朝廷还管饭,就能省下不少粮食,算是份不错的差事了。
很快,一切都开始按照陈暮的安排进行。
而安阳那边,见利用辘轳车的办法确实奏效,也是马上加紧赶工制作。
袁谭命令士兵从二里外的高坡堆砌泥沙,如海中造岛一样,修建出一条通往河岸边的道路,然后用马车将粮草运往岸边。
在这期间冰冷的水将多少士兵冻伤冻病先不谈,大量的辘轳车制造而出,来来往往的马车不断将粮草飞运到河边,再通过辘轳车运去河对岸,对岸也是造了一条水上道路,直通城里。
如此一来,由于陈暮并没有完全掌控住安阳城周围,造成水淹安阳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仅仅不到半个月,袁谭就造出百余架辘轳车,以每日将近万石的速度在往城中运粮,如此不仅维持住了城中消耗,还有多余的粮草存储起来。
按照这个速度计算的话,一个月城里消耗十三万石,运输能达到三十万石左右,也就是每个月反而能存储十七万石,持续运粮两个半月,城里就又能存储维持三个月的粮食,存粮不减反增。
虽然得花不少时间,运输效率也完全不能跟直接用马车往城里运粮比。但好处就在于城里的人不需要出来,有洪水淹没了四周,形成天然屏障,洛阳军根本没办法进攻。
不得不说,如果从这方面来看的话,陈暮颇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意思。
袁谭这个时候,也早就查清楚为什么安阳城周围全是水,他站在土坡上,看到周围源源不断的马车往河岸边运输粮草,上百架辘轳车不断往城内送粮,得意地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呃.....”
辛评诧异道:“公子何故大笑啊?”
袁谭露出得意的神情,大笑道:“我曾经听闻,那陈子归智冠天下,现在看来,似乎也不过如此。”
“哦?”
辛评笑道:“何以见得?”
袁谭指着远处说道:“仲治你看,陈子归挖掘淇水、沾水,将二河注入进洹水中,淹没了城池四周,就是想断我军粮道。可如今我军粮道稳固如山,他们却反被自己放的水给困住,根本不能进攻城池,难道用出这样计策的人,也能说智冠天下吗?我看到底是无能之辈也。”
辛评倒是不敢这么小觑陈暮,而是劝说道:“公子也不能小瞧了此人,此人自黄巾发迹,战张角,平贼寇,据青州,灭董卓,南征北战,奇谋妙计无数,多年下来尚无败绩,公子可不能因为此次识破了他的计策,就认为他没有才干,还是要小心应对才是。”
“哼。”
袁谭不服气道:“那是因为我年纪比他小,若是我早出生几年,未必有他今日的威风。”
“公子才智无双,自然是如此,但.......”
“好了,仲治你也是,怎么老是给他人长志气,这等无能之辈,也莫太高看了。”
袁谭哈哈大笑道:“从今天开始,那陈子归,不就有了败绩吗?他的一世英名,也合该被我踩在脚底.......”
最后那个下字还没说话,袁谭满脸的笑容就已经凝固了。
他看到,在洹水上游,三艘巨大的楼船,拉满了风帆,浩浩荡荡,向着这边驶来,等接近安阳城池之后,无数根钢铁船锚被士兵抛入河中。
古代从商周时期开始,就有大船在黄河长江行驶的记录,春秋吴国大翼楼船,长达27米,在长江与楚国和越国交战。
到汉代,大船工艺发展迅猛,以当时的楼船制造水平,别说在洹水,就算是在更加湍急的黄河当中,也是如履平地,只要操作没什么太大问题,很少会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故。
这三艘楼船停在了河中央,紧接着,一个约三十上下的青年文士,忽然从最中间的那艘船里探出头,疑惑的目光正好看向岸上不知所措的袁谭。
辛评曾经见过陈暮一面,因而忍不住颤抖地对袁谭低声道:“公.....公子,他就是陈子归!”
袁谭脸色骇然地凝望着已经离他不远的大船上的陈暮。
他却看到陈暮也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炯炯有神的眼中,像是带了一点疑虑,一丝不解,以及那么一种嘲弄与戏谑的味道。
似乎是看到在一群群运输粮草的士兵中,站着一个穿着雍容华贵的二十多岁青年在那里,令他想不明白。
那种眼神。
仿佛是在说:小老弟,你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