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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还带着几丝不确信。
明明像是轻软的羽毛,可落在傅金城的心上,却像是砸进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惊涛骇浪,将他苦心孤诣藏在心底的秘密尽数暴露出来。
他强自镇定,没有和沈绣婉对视,只打开车窗,在寒风里侧着脸点燃一支烟。
烟头的橘红色火光明明灭灭。
他的脸陷在缭绕的烟雾里,他忽然庆幸身处这样昏暗的光影,不至于叫沈绣婉捕捉到他脸上的情绪。
他不愿意被沈绣婉看穿心事。
他夹烟的手有些不稳,以致烟灰都落在了铺在汽车里的毯子上,将绒毯烧出了几个小小的窟窿。
他面上却故作冷静:“你想多了。”
沈绣婉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难堪发烫的脸颊。
也是。
她早该知道金城有多么不喜欢她,这些天之所以如此,大约只是出于他们曾经做过夫妻的情义。
他是瞧不上她这种平凡人家的姑娘的。
她问道:“既如此,能放我下车吗?”
傅金城打开车门。
他目送沈绣婉头也不回地走向白元璟的洋房。
路灯下,女人拎着手包,颈间围了一条柔软雪白的羊绒围巾,穿着旗袍和大衣的背影窈窕时髦,丝袜和高跟短靴使她的脚踝格外纤细伶仃。
他靠在汽车前凝望,忽然觉得上海滩其他女人加起来的万种风情,也不如他前妻今夜的背影来的旖旎妩媚。
烟灰落了一地。
方副官回来的时候,见只有傅金城一人待在汽车前,不禁好奇急迫地问道:“三爷,您成功了吗?有没有挽回三少奶奶的心?!”
傅金城抽了一口烟,声音闷闷的:“没有。”
“什么?!”方副官震惊,“难道您没告诉他,您心里还有她吗?!”
傅金城沉默。
他不仅没告诉她这件心事,而且还嘲讽她想多了。
他面无表情的用脚尖碾灭烟蒂:“回家。”
总归婉婉和白元璟并没有结婚。
他仍然有机会的。
方副官挠着头,完全搞不清楚刚刚自家三爷到底跟三少奶奶说了什么,今夜这样好的机会怎么就没把心事说出口呢?
他看着不动如山的傅金城,暗暗叹了口气。
自己这完全属于皇上不急太监急了。
沈绣婉和钱良顺利地签了合同。
她带着钱良和合同回到姑苏,两家工厂已经开工,一批批质量精良的棉毛衫被生产出来,饶是钱良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夸了几句质量好款式新。
参观工厂的时候,钱良见厂房整洁干净,女工们都很有精气神,忍不住又道:“沈老板的厂和别人的厂不一样。”
沈绣婉笑问:“哪里不一样?”
“我参观南丰工厂的时候,好家伙,那厂房叫一个污秽凌乱!机器也都脏得很,不知道多少天没清洗保养过了!尤其是那些女工,连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都有,个个面黄肌瘦穿着邋遢,都没个人样了!”
沈绣婉想起前两年,自己参观其他纺织厂的情景,不禁也有些唏嘘。
她实诚道:“女工最是可怜,又要养家又要带孩子,还得被一些黑心老板压榨剥削。同为女人,我自然不能苛待她们。我这里包吃包住,允许她们带着孩子来上班,保证伙食顿顿有肉,工钱也比别家给的高。我不缺钱,也没想过从她们身上赚很多钱,大家一起过得好好的,就很好了。”
钱良惊讶地看向她。
他这辈子接触过不少工厂老板,沈绣婉这种还是头一遭遇见。
他是个见钱眼开追名逐利的商人,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和精于做账的会计,沈绣婉这样的商人倒真是叫他开了眼。
令他不由想起杜工部的一句词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可是这样混乱的世道,沈绣婉这种商人真的能生存下去吗?
他端起过来人的架子,劝道:“你这样是不行的,该赚的钱还是得赚。人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钱过不去,你瞧瞧黎报春,他就是靠着盘剥工人,才让南丰工厂获得比从前获得更高的利润,从而被其他东家认可!”
对黎报春,沈绣婉不置可否。
她轻声:“我不管旁人如何,我只管我自己问心无愧。”
她说完这句话的第三天,正是钱良带着合同返回燕京的日子。
作为合作商,沈绣婉亲自去火车站送钱良,谁知两人坐黄包车走到半路,前方路面突然传来骚乱。
闹闹哄哄的声音隔着很远就传了过来。
沈绣婉望去,只见无数女工涌上街头,手里高高举起绣着“打倒无良黑心工厂”的巨型横幅,个个形容憔悴面带愤怒。
两人下了黄包车,沈绣婉听见旁边的人议论道:
“听说是南丰工厂的女工们牵头,和上海其他几座工厂的女工一起游街示威,反对十六小时工作制!”
“乖乖,十六小时?!”
“嗐,还不是南丰工厂那缺德的少东家提出来的?!说是要让十六小时工作制常态化。以前他们厂搞十二小时制,其余上班时间还得给工人付加班费,现在好了,一天做十六小时工,连加班费都省了!”
“……”
沈绣婉怔住。
涌上街头的女工,穿戴朴素衣着陈旧,这样冷的冬天,连针织手套都是破了洞的,因为长期睡眠不足的缘故,她们皮肤发黄面部浮肿,眼睛里遍布红血丝,含着深深的愤恨。
都是本分的人,她们只是想找个养家糊口的差事。
却没想到,东家见她们老实,便步步压榨层层盘剥,仿佛恨不能趴在她们身上吸干她们的骨血。
她们围着破漏的围巾,高喊着口号穿过街市,一些因为过度劳累而早衰的女人,连额前的头发都开始斑白,柳絮一般被寒风吹起,与空中飘落的细雪融成同一种颜色。
游行的队伍缓缓前行,她看见队伍中间的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昏厥不醒,由几名妇女抬着经过。
钱良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黎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