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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辞别
且说当年珊娘进西园时,随身不过只带着一口小衣箱和一个妆奁匣子而已,如今几年过去,十四岁的她要回去了,居然发现,她光衣裳面料就打包出足足四口大箱子,老太太给的各种首饰也足足塞了三匣子,再加上这些年她收集的一些零碎物品,又是两大箱子……
看着院子里摞着的这一口口大箱子,以及奶娘、三和、五福怀里各抱着的一个首饰匣子,珊娘忽然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
——难怪人人都想挤进西园呢,瞧瞧这收获!
许正是出于这份不好意思,等到傍晚时分,五房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终于派了人和车过来时,她去向老太太辞行,那眼圈红得还是挺情真意切的。
她的红眼圈,显然叫上了年纪爱动感情的老太太也很是感动了一把,抚着珊娘的头发道:“回去好好养病,等你养好了,我再派人去接你。”
好个“派”人去接,不派的话,珊娘便永远都不可能回来。
被老太太教养了这么多年,这点锣音珊娘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只是,红着眼圈的她给老太太磕完头,却并没有按照老太太的暗示,给老太太说出一句“老太太可千万记得派人来接我”的话来——她害怕会一语成谶。
而老太太却因此心里很有些不悦。虽然在她眼里,红着眼圈的珊娘只是在死撑,可不听话就是不听话,老太太原本的那一点感动,立马便在珊娘“和她老子一样的倔强”下化为了乌有,反而收了泪,一个劲地催着珊娘趁着天还没黑前赶紧回家。
不过,老太太一向讲究个世家风范,便是心里已经不再喜欢小十三儿了,该讲的体面规矩还是要讲的,于是临别前,老太太竟又塞给珊娘不少好东西,叫珊娘的行李里白白又多出一只箱笼来。
(珊娘悄悄以小人之心度人:老太太这一招大概也可算是一箭双雕、千金买骨了吧。不仅不收回给她的那么多衣裳首饰,还另外有赏,这在外人看来,往小处说,是体现了老太太的大方亲切;往大处说,其实也是在替西园打广告呢——瞧,连个被从西园里挪出去“养病”的姑娘都能收获颇丰,若是留在西园里,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好处呢。你们还不快点来?!)
老太太自是不会亲自送珊娘出去的,但老太太最爱看的戏码就是家里姐妹和睦,于是七娘、十一娘、还有仍逗留在老太太院子里的十四娘,便都自告奋勇去送珊娘。几个好姐妹拉着衣袖惜别了又惜别,抹泪了再抹泪,就好像珊娘要去的不是仅一街之隔的长巷,而是要走那充满了魔怪神鬼的西天取经路一般。
总之,等做完了全套,那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了。最后这几位情深意重的姑娘们,才被同样抹着眼泪的大奶奶给带开,大奶奶还亲手扶着珊娘送上马车。
而就这样,老太太还怕人委屈了珊娘,又叫身边的吴妈妈亲自跟车去五房,要亲眼看着她的小十三儿平安到家才能放心。
西园门外,那些围观的人们忍不住一个个点头赞道:“家和万事兴,家里长辈如此体恤,晚辈又如此友爱,果然这侯府是有底蕴的人家,不是那些不知礼的暴发户。”
*·*·*
马车上,珊娘挑开车帘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西园,然后抿唇一笑——这会儿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真心实意地笑了。
她才刚一回眸,就跟六安那双带着好奇的眼撞在了一处。
六安。
珊娘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
六安和七彩八锦她们几个,是她在做那个“梦”之前就被分到她的院子里的。而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和三和五福她们还不一样。三和五福是屋里侍候的,自然是各有主子。她们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论职责只是打扫庭院,听大丫鬟们的差使;论归属,她们只属于她们所服务的那个院子,并没有专属的主子——就是说,那院子里住了谁,谁才是她们主子。
叫珊娘没想到的是,她临走之时,六安却忽然当着老太太的面,跪在她的面前,要求跟她走。
老太太感慨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就跟了你吧。”
于是,六安就这么跟了珊娘。
只是,想到前世,再看着如今才九岁的六安,珊娘难免感觉有些……嗯,别扭。虽然今生她们大概是不会再共侍一夫了……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问着六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在西园里总比跟着我要更有出息呢。”
六安正襟危坐地跪坐在珊娘的脚边,抬头笑道:“我能进西园,原就是托了姑娘的福,如今姑娘回家去,我自然是跟着姑娘的。”
珊娘一阵惊奇,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来六安能进西园,还真是她那时候多的一句嘴。
这西园,不知多少人想要进来,因此,每次西园里要选人,便很有些八仙过海的架式——那是各显神通。六安的小舅舅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不过搭上老太太院子里一个守门婆子而已。而那时候的十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仍是玉字辈里的第一人,虽然还是个在室的姑娘,平时也不怎么过问家事,可她的一句话,却还是挺有份量的。因此,那个婆子就求到了珊娘面前。而那时候的珊娘也挺“要求积极上进”的,为了示好(大概多少也有一点卖弄的成份在里面),便答应帮忙说句话。因此,原名叫青儿的六安才会当选。
所谓花花轿子人人抬,珊娘势头好,自然有人愿意巴结着她,见她难得替一个小丫鬟说了话,便有人以为珊娘是看好这丫鬟,就主动把六安分到了珊娘的那个院子里。至于六安的名字,却是拨到珊娘的院子里之后,由教养嬷嬷王妈妈根据五福她们才重新起的名字。
摇晃的马车里,两世为人的珊娘才头一次知道,这傻六安为什么会一直对她如此忠心耿耿,便只为了她当初那么随意的一句话……
“你可真傻,只一句话罢了,哪能算得什么恩情。”她撑着额,摇头笑道。前一世六安就那么傻了,这一世,好歹得叫她学着聪明点才行。
六安却一阵摇头:“便是一句话,也有人是不肯说的呢。”
也是,换作七娘才不管,换作十一娘怕惹事。至于她十三娘,之所以多那么一句嘴,其实说实话,不过是她要卖那守门婆子一个面子,以便以后好利用人家打探老太太院子里的消息……
珊娘叹息一声,忽然不愿意把那些不太纯洁的内-幕告诉这单纯的小六安了。伸手过去摸了摸六安的头,她笑道:“便是我真说了这么一句话,也未必是出于对你好的意思。以后可别再这么傻了。”
六安听得似懂非懂,但心里却觉得,愿意放下架子,跟家里的姐姐一样伸手摸她头的姑娘,一定是个温柔的主子。她娘说过,人都是拿真心换真心的,愿意真心对她的主子,她也愿意真心去对待。
六安的所思所想珊娘并不知道,她仍隔着车窗看着外面清冷的街道。
这梅山镇,紧依在梅山脚下。那条从梅山里流出来的落梅河,把整个梅山镇一分为二,北岸直到梅山下,看着仍像是个普通的镇子;而南岸,却是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已经整个儿被侯家包了圆。
不过也难怪,侯家在这梅山镇上已经不知繁衍了多少代,子孙繁茂的侯家人只那么一房房地铺展开,便能占据好大一块地盘,珊娘甚至觉得,就是那北岸,也总有一天会塞满了侯姓人家。
当然,便是整个梅山镇都改姓了侯,对于侯家人来说,真正属于侯家的核心地盘,仍是当年侯府的所在地——就是如今已经分为老太太住着的西园和老太爷住着的东园的那一片。
虽说在外人眼里,侯府仍是和谐美满的世家典范,但身为侯家人,且还在西园里养了七八年的珊娘,却是深知,她家那两位老祖宗,老太爷和老太太简直就是“王不见王”,每年也就必须一家人团圆的年节时分,大家才会看到老太爷和老太太同处于一个屋檐下,而若是平常看到这一幕,则表示,一定是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上一次这两位老祖宗聚在一处,是珊娘的一个族叔,拐跑了族里另一个早亡的族叔留下的寡妇,这一惊天动地的大丑闻。
直到如今,回想起来珊娘仍觉得很是震惊——老太太气个半死的事,老太爷居然鼓掌叫好,还说宁九叔才是侯家的种,只可惜不是他亲生的儿子,直把老太太又气个半死。
后来听说那位宁九叔带着那位被拐跑的寡妇族婶下了西洋,老太太却一口咬定,那船票定然是老太爷给的钱……
此乃闲话。要说,这侯老太爷和孟老太太感情不好,直接的后果便是他们的儿孙没一个是跟他们住在一起的——西园里养着的那些不算。总之,侯老太爷一等儿子结了婚,就把儿子们全都从府里踢了出去。于是,不管是将来要承业的长房也好,还是珊娘那没出息的爹所代表的五房也罢,如今全都住在离老侯府后门仅一街之隔的长巷里。
等马车停下时,珊娘才注意到,五房所分的院子似乎离侯府又更远一些,竟已经到了落梅河的边上。
珊娘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整个五房除了大门口挂着的那两盏气死风灯外,竟一片寂寂,似乎没人知道,今儿姑娘要回来。
不用眨眼,珊娘都能猜到,这怕是那个“九千岁”马奶娘,有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呢。
此时送她回家的吴妈妈也已经下了马车,看着那黑洞洞的五房大门,吴妈妈那张严肃的脸顿时又冷了三分。
吴妈妈是老太太的心腹,和老太太一样,最是在意那份世家的体面。在她看来,便是要下十三姑娘的脸面也没什么,谁叫十三姑娘如今得罪老太太了呢,可好歹该抹平的地方还得先抹得光鲜了啊!
——就是欺负人,好歹你也关一关门啊!这般明着来,知道的说是对付十三姑娘,不知道的,只当这是在打老太太的脸呢!
吴妈妈沉了脸,回头就对方妈妈喝道:“这是怎么了?姑娘回来,家里竟不知道怎么的?怎么连个大门都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