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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醉啊......”
池月深深吸了口气:“你以后要是退休了,可千万别去说书。”
“为什么?”河不醉弱弱问道。
“会被打死的。”
抱剑的汉子委屈的低下头。
池月用指尖随意的敲着阑干,远远望向黯淡又朦胧的天际。
荷塘半亩,秋月无边。
银色的光辉如清霜细沙般洒落在他的肩和发上。墨染的眉峰下,双眸深邃如幽潭,倒映出荧荧天疆,万点星光,仿佛早已洞悉了漫漫岁月的尽头。
凉风微拂,吹皱一池碎银般的粼波,携来一股夹杂着水腥与朽叶的味道。
路长路短,缘生缘灭。烂漫夏花,寂静秋叶,所有的一切终将沉入水下,化作黑暗中的腐朽与枯败。
既然都是同一终点,为何苍生万物皆茫然不知归处?明明生如飘萍飞絮,为何还偏要分个正道与歧途?
池月摇头苦笑一番,果然是大限将至便喜欢胡思乱想。
定了定心神,继续问道:“那蝶恋花是怎么死的?”
“龙戬在夏枯岭一战重伤而亡,此人便接替了赏金盟第一猎手之职,两年后死于正魔两道的围攻。”
赏金盟,武林排名第一的杀手组织。
那是一个只认钱不认人比魔门还没有节操的地方,江湖声誉长期挣扎在过街老鼠与过街蟑螂之间。赏金盟现世未及三十年,正邪两道各门各派无一幸免,多少都有人马被他们的杀手调戏过。
这同时也是个低调而神秘的组织,人人得而诛之,却人人寻之无果。如荒海遗迹般,飘渺无踪却又真实存在了很多年。至今也无人见过盟中带头大哥的真面目,倒霉的通常是首席猎手这种招风的旗头。
在混沌的脑海里打捞半天,池月也就想起了这么多。
毕竟他十六岁就被赏金盟划入了拒猎黑名单,且永久挂着特级恐怖禁猎生物的荣称。
许多年来不曾受到杀手的骚扰,池老魔清净得都快成佛了。
“他师承何门?可有后人弟子?”
“蝶恋花本名方迭,师门不详,未收弟子,也无后人。”
“也就是说这套功法应该早便失传了?”
“不错,江湖上已有十年未见蝶恋花的剑法了,所以属下看到那丫鬟的身法着实吃了一惊。”河不醉沉声道,“莫非是赏金盟得到了那套功法,要对宗主不利?”
“拿套江湖后生的中庸剑法对付本宗,派个疯丫头用行刺之举挑衅鬼门,赏金盟大哥的脑袋是用来盛饭还是喝汤的?”池月呵呵笑道,“那丫头疯癫张扬,胆大妄为,观其言行绝非杀手出身,她隐藏身份潜伏至此定是另有所图。”
“宗主英明。”
“方家还有旁人吗?蝶恋花生前与何人相熟?”
“这......属下就不清楚了。”
池月笑意渐深:“若是连这些都知道,本宗就会怀疑你暗恋那只小蝴蝶儿了。”
河不醉脑弦一紧,急忙跪倒表衷心道:“属下怎敢?宗主千秋万代一统圣门,属下对宗主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与赏金盟绝无半点瓜葛......”
池月摆摆手打断他滔滔江水般的台词,眨巴着眼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暗恋本宗了?”
“我......”河不醉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张口结舌,衷肠之言卡在喉咙半道儿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着实不知该怎么接上司的话头。
“哈哈哈......开个玩笑而已,看把你吓的。”池老魔笑得如沐春风。
河不醉无力的舒了口气。
他们几只法尊被这老戏骨开了多年玩笑,熬至今日未死绝对是鬼门第一奇迹。
“溜须拍马那套早过时了,也就糊弄糊弄皇帝老儿,这年头讲究实力上位。早告诉你少上什么魔道职场精英培训班,那是胡澈丹和他小姨子开来骗私房钱的。”池月轻飘飘道,“你去看本书,叫《小月月升职记》,好好学学里面的江湖之道。”
“是,属下多谢宗主指点......”河不醉连连点头,然后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猛然抬头道,“胡澈丹和他小姨子?!”
池月嘴角抽了抽:“你会抓重点不?”
“属下知错!属下懂了,今后一定埋头苦干,不浮夸,不拍马,讲业绩,拼指标,为我大鬼门增光添彩,争创辉煌......”
池月恨不能一脚给他踹回塞外的沙子里,头也不回的骂道:“你是不是又去老黄的养生药传销课了?重点是本宗所著的——书!”
河不醉以头戗地:“是,属下一定精心研读《小月月生只鸡》!”
池月“喀拉”一声捏碎了汉白玉阑干。
河不醉仍跪在地上,飘然畅想着宗主和鸡的那些风花雪月......
作为一个命不久矣的领导人,池月对鬼门的未来表示深刻担忧。
胡澈丹太油,海上飞太弱,河不醉太傻。身为高尊护法,河不醉的武学天赋奇佳,可惜大脑简单为人木讷,让他钻研点儿人情世故比让他上天还难。也不知江莫愁以前是怎么指挥这几个蠢货的。
“高尊听令。”慢慢将手中碎石揉作瀣粉,池月面无表情道,“暗中调查花丫头的背景,小心为上,切莫打草惊蛇。着风部搜集赏金盟方迭的消息,一切相关人等皆不得放过。”
“属下遵令!”河不醉抱剑行礼,领命退下。
“另外......”刚走出五步远,身后又传来池月冷冽的声音。
一听这口气河不醉就精神紧绷,连忙转身俯首:“宗主有何吩咐?”
某人一脸郑重:“这时令贵香楼又该出新点心了,记得捎点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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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在树林里静静的流淌,枯叶在凉风中纷纷起舞,打着旋儿的飞回枝头,簌簌回响着歌声,仿佛不甘曾经的分离与此生的终结。
一株狰狞的山榕背后,鬼手魔爪般细长的枝条垂落如瀑,遮掩着一道不起眼的山石裂缝。
昏暗中,一个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的从里面钻了出来,伸着脖子左右望了望动静,林子御向后面低声唤道:“这边......”
又一个人紧跟着钻了出来,花无信提着裙子,如潜行的灵猫般跟在他身后。
两人踩着安静的夜色,在密林中穿梭而行。
花无信倒是身轻脚便,足下生风走得飞快。而林子御体质瘦弱,乏力易疲,没一会儿就两腿发酸,汗流浃背。
“你行不行啊?”花无信问道。
林子御扶着一棵半枯不死的老松,喘着粗气道:“身为男人......哪儿能不行?”
花无信无语,看来这货是真不行了。他原地兜了几圈,走到林子御面前蹲下身:“上来,我背你,你指路。”
林子御眼珠落地。
“花、花姑娘,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背我一个大男人?这、这太不合体统了。”
“江湖人讲究那么多做甚?”他不耐烦道,“你快点上来吧,我毕竟是习武之人,负重个几百斤面袋行路都不算什么。”
林子御被催得心慌,他颤抖着爬到对方的背上,颤抖着说道:“那你家运粮倒是省骡马钱了。”
花无信险些把他扔下来。
“江首尊说池宗主会杀你是真的吗?所以才这么着急让你离开这里?”
“嗯。”
“可他为什么要杀你啊?”
“魔头杀人何须理由。”
“没想到江首尊还挺回护你的,实在不像传闻中那般冷血无情......”林子御歪着头道,“那你出去后要去哪儿啊?”
“主家儿是回不去了,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到处走走吧。”
“你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多不安全啊......往左走......”
“在江湖上飘,人多了才不安全。”
“用不用我陪你?今年阁里的年假还没歇呢。”
“靠,你还想让我背着你到处游玩不成?”
“我不是那意思,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往北出关找我朋友,他开了家客栈......”
“卖人肉包子的那个?”
“哪儿能啊!他们早就不卖了......”林子御嘟嘟囔囔,“前年就改人肉烧饼了。”
花无信一个踉跄。
“右边......或者你可以去冰心阁在中原的分号,管事和我很熟,帮你抵挡鬼门宗的追查,或是谋个生计总是没问题的.....”
一盏茶后,花无信满头的汗水和黑线:“林兄,你就不能当一枚安静的美男子吗!”
林子御总算闭了嘴,没走一会儿又开始咳嗽。
“你怎么了?”花无信问道。
“没什么,你走岔路了,我提醒你一下。”
“......”
总算在天亮前赶到了冰心阁后山下。
他们走的是密径,比从大路下山快了一倍。而且此处僻静隐秘,鲜为人知,从这里离开北蜀最为安全。
林子御从身上翻出一枚黑色的玉瓶:“花姑娘,你还发着热,强行运功对身体损耗极大,这药你拿着路上吃,一日服一粒便可。”
花无信也没客气,道过谢便塞进一把袖子里。
“你可带盘缠了?路上有吃的吗?”
对方抱了抱胸:“没事,我自备干粮。”
林子御:“......?”
远山背后的天空渐渐染上琉璃色的曙光,将眼前人傻愣的模样描画得越发清晰。
花无信看着他笑了笑,淡唇勾起一抹明媚的晨色,清亮的笑容仿佛一朵徐徐绽开的曼陀罗,无香胜香,醉人心脾。
“东方既白,就此别过,多谢林兄仗义相助。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各自珍重,后会有期。”
言罢,他潇洒的一甩乱发,扬长而去。
林子御沉默的伫立在山口,听着沙沙作响的风声,长久的凝望着那个慢慢消失在苍茫岚雾里的身影。
年幼曾记,前辈们分别常道一句后会有期,以为江湖人都是这般豪放洒脱。
长大以后,历经无数次聚散才明白......“再见”是假,“保重”才是真。
所以他一路闲言碎语,却在分别那刻只字未吐。
江湖似海,命途如萍。今日一别,再会无期。
太阳当空照,花花不见了。东曦既驾的清早,冰心阁一片鸡飞狗跳。
黄芦绕宅,苦竹临窗。议事厅的正堂里,乐千秋打着哈欠,两眼无神的望着头顶的木梁,麻木又呆滞的数着上面的虫子眼儿。
玄袍墨发的鬼门宗主慵慵懒懒的歪在藤椅里,手里一颗接一颗的剥着新出炉的糖炒栗子,半眯着眼睛望着对面的白衣美人,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
燕不离此时正扯了条碎花兰帕,拭着不存在的泪水,蹙眉垂目,忧心忡忡的向主座上的老神仙飙着演技。
“乐阁主,我那侍女向来安分守己(池月:呵呵)、乖巧懂事(池月:呵呵呵),怎么会一夜之间就不见踪影了呢?”
“江姑娘莫急,你再想想她有没有可能去什么别的地方了?现在年轻人不是流行离家出走么?”乐千秋安慰道。
“不可能,她连最喜欢看的话本都没带走......”
池月挑眉,诧异道:“她还会看书?什么话本啊?”
“就是那本金......陵十二钗啊。”燕不离白他一眼。
“江姑娘放心,我们已经派了不少弟子去找了,想必很快就有消息.....你说对吧,池宗主?”乐千秋以眼神询问坐在左手边的某人。
对方却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举起手中几颗黄澄澄的栗子问道:“乐阁主也来点儿?”
乐千秋没好气道:“你们鬼门宗的人除了零嘴儿还带回来别的消息没?”
池月咽下一枚香酥柔甜的糯栗,慢条斯理的拍拍手道:“还带回一个重要线索。”
“什么?”
“明日北蜀州府主人大婚。”
乐千秋两道白眉皱起,刻出一道川字:“和花丫头?!”
池月一脸嫌弃他智商的表情:“自然不是,听说是和糖门的大小姐联姻。”
“唐门不是早被你灭了吗?”
“糖门,开连锁饭馆的那家。”
“这算什么重要线索?”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日所有糖字号酒楼打半折!本宗准备吃不了兜着走。”
“......”
池月见某位美人又在拿眼刀凌迟他,便笑了笑道:“不过一个侍女罢了,回鬼门我给你配一个营的丫鬟,保证机灵乖巧,善解人意,职业技能一流。”
流氓燕对后宫三千的提议颇为心动,立刻放下帕子,两眼放光道:“漂亮不?”
乐千秋:“......”
池月抽着嘴角:“反正比你那花大姐能看......”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禀、禀报,阁......阁主,找.......找到、到了......”
燕不离心中一惊,乐千秋坐直身道:“找着了?快带过来!”
那弟子仍结结巴巴道:“不、不是.......花、花、花姑娘,是......是......”他一句话说得屋里人都老了,门外人也实在懒得等他说完,径直走了进来。
“见过阁主......”林子御进门便无力的跪在地上,一身素衣泥泞破碎,面上犹自惊魂不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野猪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子御,你这是遭劫了?”乐千秋纳闷的问道。
“回阁主,弟子昨夜被花丫头劫持,不得已为她出山指路,请阁主责罚。”
乐千秋看向白衣美人:“江首尊的侍女本领很大嘛......”
燕不离屎盆子信手拈来,毫不犹豫的扣在林子御头上:“胡说,花花好端端的往山下跑什么?定是你见色心起,趁着三更半夜将她掳走了!昨天你给她喝的是不是迷药?”
林子御大呼冤枉:“小人眼睛又不瘸,怎么会图谋您的丫鬟?至于为何下山,花丫头只说她被逼无奈,有人要杀她灭口!”
所有人条件反射似的,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转向池月。
燕不离怒气冲冲的站起来问道:“池老魔,是不是你干了什么好事?!”
抬腕捧起一只薄胚白釉青花瓷杯,淡淡啜了口香茗。池月悠然道:“本宗生而为魔,从来不干好事。”
燕不离竟无言以对。
池月放下茶盏,笑得温柔又冷冽:“我的确想杀她,只是未及动手人便跑了。放心吧,待本宗找到她时一定会杀了她,不然怎生对得起林执事一场险遇?”
“届时,鬼门宗会以人头为礼,给林先生压惊。”
燕林二人俱是心头一震,还来不及反应便又听他说道:“花丫头行径诡异,身份成谜,又潜伏至吾门首尊身侧,实在居心叵测,不得不防。林先生可知她往何处去了?”
林子御道:“她顺着山路往北去了。”
冰心阁山下的正路有两条岔道,分别通往北边关塞和东部中原。
“我在想.....”池月眯着眼看向林子御,“她为何没有在下山后杀了你?或者将你绑起来拖延逃跑的时间呢?”
莫说是可能出身赏金盟的高手,便是寻常江湖杀手也不会将自己的去向暴露于人。林子御反应过来后一时愣住。
燕不离见势不妙,连忙插话道:“花花若真是深藏不露的老江湖,只怕往北是她刻意迷惑人的障眼法,中原才是她要去的地方。”
池月展颜一笑,如秋风吹芦荻,春水映梨花。他站起来,剥了颗栗子,送到美人嘴边:“莫愁真聪明。”
燕不离一阵恶寒,在乐千秋的干咳声中就着他的手吃了栗子。然后就听到对方的淡淡说了一句:“那丫头往南去了。”
“咳咳咳.......”燕不离顿时被栗子噎住了,呛得眼泪花花。
池月笑容依旧,适时的拍了拍美人的背,还体贴的递上一杯温茶。
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林子御,乐千秋忍不住骂道:“混账东西,还不说实话?!”
林子御如梦初醒,本想看看燕不离眼色行事,谁知被池月高大的身影挡了个结实,只好伏倒在地,作死鸭子状:“弟子句句属实,请阁主明察。”
燕不离总算将那该死的栗子吐掉,抚着胸口灌起茶来。
池月转过身,慢悠悠对林子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