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命如草芥

红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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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七章命如草芥

    眼看着就要完工的工棚,几乎有一大半烧成了废墟。焦黑的残垣断壁上,有些地方仍旧冒着缕缕青烟。

    邱晨乘车赶到作坊工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一幕之前只在电视、电影中才能见到的惨烈景象。知书紧紧跟在邱晨身后,满眼的焦黑,满鼻子的浓烈的仿佛化不开的特殊焦臭气让人窒息,他仍旧单薄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缩着,牙齿紧咬,以控制着强烈的恐惧引起的打颤……

    邱晨却挺直着腰身,努力端平肩膀,一步步往前走。只是,她惨白了的脸色和紧握的双手,泄露出了她内心同样的紧张和……震惊!

    是的,她没有恐惧,有的只是震惊和哀恸!

    听到消息,想象出来的场景,绝对没办法跟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带来的震撼相比,没有亲眼看到这大片大片的焦黑,没有呼吸到这充满刺鼻焦臭味儿的空气,她的内心难免还有那么一丝丝侥幸,侥幸地希望消息有误,侥幸地希望并没有这么惨烈!

    终于,走到了约摸是原来工坊入口处的地方,从这边看过去,才发现,在一片焦黑中,有一所房屋还没有全部坍塌烧毁,还残留了一大半的样子。

    这栋房子是之前工人们垒起来做暂时休息的,就用青砖的垛的,可燃性不强……想来,也正是如此,这栋房子才侥幸留存了下来。

    大兴正带着顺子在房子前的一片空地上忙乎,看到邱晨走过来,急忙抽身迎了上来。

    “夫人……”即使是大兴,看到邱晨也禁不住红了眼。叫了一声后,嗓子堵住,一时发不出声来。

    邱晨点点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脚步不停,开口道:“清点了人数了?”

    大兴紧跟着邱晨的步伐,这会儿也缓过劲儿来,回答道:“是,一共找到四十八个死尸,有二十二个人下落不明,剩下的都在这里。小的已经派人去请郎中了,应该很快就能赶回来。”

    “嗯,”邱晨应着,然后问道,“这里还有没有吃的?”

    话问出来,她的目光已经扫过完全烧成废墟的厨房,眸子猛地一黯,随即吩咐知书道:“你带几个人回城,先买些现成的吃食来。”

    吩咐完知书,递了两锭银子给他,又转回头来对大兴道:“你看看,挑几个人跟他去!”

    刚刚邱晨已经看到了,不少人被吓破了胆,蜷缩在那里,或木呆呆发着愣,或抱头哭泣,只有三四十个人在废墟里翻检着搜寻着……邱晨所说的能用的人,也只能从这些人里出。

    大兴跟知书答应着去了,邱晨一个人继续往里走。她已经看到了,有七八个妇人挤在一起,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地发着抖,在她们面前,几床破被褥还裹着几个人,就搁在露天的泥地上。

    “夫,夫人……”一个妇人从人堆里站起来,是陈氏。

    邱晨上前,握住泪如雨落,浑身颤抖着的陈氏,拍拍她的手,拿了帕子给她擦泪,一边宽慰道:“不怕,不怕,都过去了!”

    陈氏抽泣着,擦着眼泪,努力平复了情绪。邱晨已经俯身查看起被子里裹着的两个人来。

    被子里裹着的是两个厨娘,邱晨甚至叫不出两个人的名字,让她稍稍欣慰的是,两名厨娘只是受了伤,命总算是保住了。

    将手里拎着的医药箱放下,邱晨开始吩咐陈氏和另外两名相对镇定的妇人:“你们稳稳神,先去打盆干净水来!”

    陈氏带着两名妇人匆匆去了,因为一夜的惊恐,三个人都有些腿软,走路趔趔趄趄,左腿绊右腿的,几次几乎跌倒,好在三人相互扶持着,才慢慢走远。

    邱晨没有过多地关注那三人,只尽力放柔了声音询问着两名受伤的妇人。两人惊恐未平,牙齿打着战,几乎说不出话来。邱晨就自己动手掀开被子查看。不多时,她就把两名妇人的伤势看清,两人伤的都不太重,一个人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另一个人则是跌断了腿……

    断了腿的邱晨没有办法,她不会正骨,只能宽慰几句,在陈氏三人端了水回来后,给那名刀伤的妇人冲洗了伤口,敷药包扎。

    安顿了两名妇人,邱晨随着大兴来到男工们聚集的地方。一具具尸体密密匝匝地摆在地上,各种凄惨难书,邱晨也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些,她的目光始终聚集在活着的人身上。

    她没有一一安慰,选了个相对人群相对集中的地方站定,清了清堵得难受的嗓子,大声道:“昨天晚上的事儿已经发生了,但也已经过去了,能够活下来的人都是命大之人,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伙儿稳稳神,受了伤的,马上会有郎中过来给大家医治。没有受伤的,帮着身边的伤员们疗伤,过会儿还要帮着这些不幸故去的兄弟们收殓。还要去知会他们的家里人……虽然这样的事,我们也预料不到,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但大家伙儿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放手不管。死了的丧葬都由我们负担,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咱们先将他们收殓了,入了土,再逐一安顿他们的家人……”

    听着平静中隐着悲伤地女声,人们紧张恐惧的情绪稍稍平缓了一些。原本就比较镇定地人继续清理废墟,寻找可能存在的生者,或者已经死去的人。刚刚还茫然呆怔甚至哭泣的人,也有一些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过来,帮着邱晨和陈氏带着的几个妇人,查看伤者的伤情,清理包扎伤口。

    忙碌着,许谦之匆匆带着两名郎中赶了回来。在他们身后,还有二十来个健壮的汉子。

    一下马,许谦之就察觉到情况与他之前离开时有所不同,待看到蹲在数名伤者中间,正专心给伤者清理包扎伤口的妇人时,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从心底升起一股油然的钦佩来。

    一个弱质女流,身处在一片焦黑恶臭之中,旁边就是数十名尸体,非但没有被惊吓到,反而还能够如此镇定地处理事务,甚至亲手为伤者清理包扎伤口……这实在是他活到这么大岁数,唯一仅见的一个。可以说,这个看起来并不算太出众的妇人,一再地打破了他几十年的认知!

    “夫人,许管事请了郎中来了!”大兴低声地提醒给伤者包扎伤口的邱晨。

    邱晨点点头,手下飞快地将一个伤者的伤口包扎好,这才起身,回头看向正走过来的许谦之和两名年岁不太大的郎中。让她微微意外的是,两名郎中不禁年纪轻,大概都不足三十岁,而且衣着打扮也偏富贵些,虽都是穿的素色衣袍,但上好的茧绸面料是做不得假的。而且,有一刹那的错觉,这两个人都让邱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面善感。

    不过,这种情况下,邱晨没有过多的关注这两个郎中,微微一刹那的惊讶之后,就转而看向许谦之身后跟着的二十来个汉子。

    对于邱晨的镇定,许谦之暗暗赞许,神态上自然而然地就恭敬了几分,拱手对邱晨行礼道:“夫人,这些人是小可做主从码头上叫来的,有他们来,清理的活计能快些。”

    邱晨点点头,“许管事想的很周到,他们就由许管事分派吧!”

    许谦之点点头,将两名郎中交待个大兴,然后领着那二十来个汉子,直接去废墟里翻检搜索起来。失踪的二十多个人,或许是被埋在废墟中,也有可能跑掉了……但如今他们人手不足,也只能先尽力将废墟清理出来,确定这里再没了人才行。

    那边的清理工作交给许谦之,邱晨也就不再分心,转回注意力对着两名郎中微微曲曲膝,神情平静道:“劳动二位先生了,请随我来!”

    说着,一边引着两个郎中避开成片的尸体,一边给两名郎中介绍着伤者的情况。

    走到伤者近前,邱晨也将伤者的情况介绍了个大概,看着两名郎中同时查看伤者的情况,她才转回身来,对跟上来的大兴交待道:“先去给这些买棺材,不要贪便宜,材料……你看着办,不能让人太寒心。”

    大兴点点头应下,邱晨又道:“还有衣裳,尽量搜罗,不用太好了,但尽量一样,不要有太大的差别。”

    大兴再次应下来,将邱晨吩咐的话重复了一遍,匆匆去了。

    这边大兴刚刚离开,那边知书带着几个人赶着两辆马车赶了回来,车上满载着几大笸箩馒头、包子之类的食物。邱晨招呼了许谦之,让他带着人,将一干仍旧没法动的人转移到另一边的空地上,接着又把处理好伤口的伤者也转移了过去,另一边,陈氏领着几名比较镇定地妇人清理出几口铁锅来,自己动手在那片空地上用青砖垒了个临时的灶火,开始烧水。

    一切紧张而有序地展开,大兴很快带了四十多口薄板棺材和几十套衣裳回来,那些没有受伤的人,渐渐地平复了情绪,也加入到了收敛的工作中来。到午初时分,几十具尸体全部收敛了。两位郎中也将所有的伤员治疗了,该包扎的包扎,该接骨的接骨。只是,清理了一上午,却只扒出两具冰冷了的尸体出来,没有发现活人。这个情况难免让众人的情绪低落了不少。

    当邱晨派人去车马行雇车,准备将这些伤员和亡者送回家的时候,一队衙役和一对兵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拦住了车队的去路。

    邱晨正带着七名妇人在简易的锅灶上给大家做午饭,知书飞跑着回来报信。邱晨怔了怔,问道:“你可认得,衙役是哪个衙门的?兵士又隶属于哪里?”

    知书摇摇头:“衙役们没见过,应该是安阳县衙的。兵士那边,小的不熟……”

    邱晨瞳孔微微一缩,点点头:“嗯,我知道了。走,我们去看看!”

    走了两步,邱晨又回头问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知书仍旧有些喘息未定,却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儿,邱晨也确实需要他跟着给长长眼,也就没有勉强。

    大概走了三百米,差不多到了作坊所修青石路的尽头,邱晨看到了拉着伤员的十几辆马车,被拦在了路中央,马车前头排排站着一队衙役和一队兵丁。衙役们倒是身形放松,其中一个穿着皂服的捕头还正在跟许谦之低声说着什么。倒是后边一排兵士,一个个穿着皮甲,手持长枪站成一排,颇有些肃穆威严的样子。

    邱晨的目光在那一排闪着寒光的枪尖上扫过,嘴唇微微地抿了一下。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受伤人员的伤口都是刀伤,这会儿的士兵一水的长枪,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刻意的味道在里头。她明明记得,各府驻军的制式武器并不仅仅是长枪,还有腰刀……这会儿,却没看到一个人配备。

    走过去,邱晨没有理会那些衙役们肆无忌惮地扫在她身上的目光,而是径直对许谦之道:“许管事……”

    许谦之跟那名捕头打了个招呼,退开几步,来到邱晨身边。

    “是不是不能通融?”邱晨直截了当地问道。

    许谦之眸子暗了暗,压低了声音道:“是县衙的捕头,平日都熟悉的,只不过今儿事大,府台大人会同指挥佥事大人一起下了令,在没有许可之前,相关人等不得离开。”

    对于这个答案邱晨并不意外,继续问道:“那许管事问没问,其他人还能不能进城?咱们这里烧成这样,连个遮风的地方都没有,最好派个人进城,购买一些被褥帐篷之类的东西来,其他的……不管,伤员总得安置一下。”

    许谦之垂垂头,“我再去问问。之前没有阻拦入城,想来也不会阻拦不太相干的人。”

    说着,许谦之再次走到那捕头跟前,引着那捕头往旁边走了两步,低声地说了几句什么,邱晨隔着一段距离,只看到许谦之对那捕头拱拱手,就转了回来:“成了,可以少派几个人去买东西。但不能耽搁太久!”

    邱晨点点头,跟许谦之商量着,带着车队返回那片断壁残垣处。并立刻派大兴和知书一起,带了两个人一起进城购买粮食和油布、毡子、草苫子、木炭、被褥等物资去了。

    而许谦之则带着人,暂时将马车停在背风处,又端来简单的食物,给伤员们吃了。其他那些工人们和许谦之带来的码头力工,也聚在一起吃了简单却热乎的午饭。邱晨想了想,还是让许谦之过去邀请了那些衙役和兵丁,不过,或许是人家嫌这边守着尸首吃饭晦气,没有人过来。

    不到一个时辰,大兴和知书就带着人拉着两车东西回来了。工地上不缺青砖,檩条也有些没有烧毁的,又买了草苫子等物回来了。

    众人一通忙乎,很快就搭起十多座简易的棚屋来。邱晨带着七名妇人用草苫子在棚屋里铺了些简易的草铺,又铺了褥子,工人们就把伤员们暂时移到这些简易的地铺上。好在,紧跟着棚屋里就生起了炭盆子,倒也把一个个简易的棚屋烘得热乎乎的,比在外边风地里好得多了。

    伤员安置好了,又有了简单的避身之处,那些活下来的工人们情绪不知不觉地平复了许多。下午再去清理废墟,已经没有一个人躲着了,虽然没有人说话,可从一张张紧绷着的脸上看得出来,这些人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救出几条命来。

    知书给邱晨使了个眼色,两人略略避开人,知书低声道:“小的去府衙里打问了,不让有关人等擅离的令确实是府台大人和指挥佥事共同议定的。据说,是怕有水匪残余未尽,需要逐一地排查人员之后,才能放行。”

    邱晨点点头,叮嘱知书:“下午再有机会回城,你再回去打问打问。”知书应了,走开跟着大兴忙乎去了。

    对于什么水匪残余的借口,邱晨是不信的。别说那些人只是阻拦着不让离开,连个排查的过场都没走,即使装了排查的样子,也不能说明什么。据她猜测,很有可能是云知府和呼延寻就此次水匪之事的善后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于是,为了避免事态扩大不可收拾,他们就下了令,封锁人员出入。

    沉默压抑的气氛中,一个下午慢慢地也过去了,废墟里又清理出四具尸体。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名跟许谦之相熟的捕头跟着一名小都头过来传消息,衙门和军方已经准许将尸首送回去。其他人仍旧原地等待。

    邱晨很想破口大骂,先不说那水匪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冲击几个村子和一个尚在筹建的作坊,就说他们明明是受了伤害的人,却非但没有得到衙门紧急的救助,反而被不闻不问大半天之后,限制了出入自由。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哪门子的道理?

    可她的直觉和理智告诉她,这时候,她不能动。

    首要的是先尽量安置死亡和受伤的工人,然后派人去失踪人员家里核实,那些人是不是回了家。

    得了传令,邱晨匆匆地跟许谦之、大兴商量了一下,分工下去,许谦之派人去失踪人员家中打探,死亡的人员,也有许谦之和大兴分别带人送回家去。

    邱晨把随身带来的一只小箱子拿出来,里边是一锭锭摆放整齐的银锭子,每锭十两。依着邱晨的原意,是每个死亡工人发放五十两抚恤银。可许谦之和大兴一致反对,最后三人协商确定为二十两。并附带一个条件,凡是死亡工人家里有能外出务工的人员的,每家破例招一名过来上工。家中没有人能够顶替上工的,每家每年发放二两银子,发放期限为十年。

    看着十几辆马车拖着一口口薄板棺材缓缓地消失在薄暮之中,邱晨长久地站在那里没有动作。

    有了那二十两银子,再有了一名顶替上工的人员,或者领上二两银子补助,那些人家虽然失去了亲人,却总不至于失去生活来源,总还能活下去。

    吃晚饭的时候,邱晨让知书向活着的工人们宣布了对死者的抚恤方案。对于伤者,则根据伤情放一个月到三个月的伤假,伤假期间,每个人发放五百文的生活费,待伤愈假满,这些人就可以回来继续上工。

    是的,邱晨从没想过,她的作坊开不成了。别人怎样她不管,她起码对自己有信心。

    整整一天过去,废墟基本被扒拉了一遍儿,没有扒到的地方,也都是存不住人的地方了。没有发现活人,但也没有再发现死人,也就是说,剩下的十几个失踪人员很可能还活着,只不过可能回了家,或者逃到了什么地方去了。众人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两个受伤的厨娘已经被妥善地治疗过,剩下的七个厨娘也安心了不少,晚饭有条不紊地准点开饭,前一晚受了一场惊吓,又劳累了一天的工人们,吃过晚饭后,就挤进几个临时搭起来的棚子里,裹裹衣服扯条被子囫囵着就睡下了。

    邱晨进厨娘们的棚子里看了看,许谦之则去工人们的棚子里转了一遍,最后,两个人加上大兴、知书聚集到了一个单独的棚子里,一边烤着火,一边商量着。

    工人们精神紧张疲惫到了极点,已经不能再排班警戒了。邱晨和许谦之商量之后,决定让码头上的工人们排班,负责夜里的警戒工作,并且许谦之主动要求留下来值班。大兴也随后主动要求留下。

    最后,由知书跟着邱晨一起回城。

    许谦之又去找了那个捕头,带回来一个稍稍宽松的消息,准许妇人们回城。

    于是,知书、顺子赶了两辆马车,载着十名妇人一起回了城。

    回到静谧安详的林宅,泡进了宽大的浴桶之中,邱晨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白天挺着在那种地狱般的地方忙碌了一天,也跟几十具尸首相伴了一天,再回到这静谧安宁的所在,才更加体会出安宁生活的美好来。

    难怪有句话叫做‘宁做盛世狗不做乱世人’啊!

    就看之前衙门的动作,那些村民和她作坊里的工人们,死了、伤了,真是连个问的都没有,就那么白白地死了……这世道,真真是个吃人的世道!

    经过此事,她才算真正看到这个世道的残酷和冰冷。人命贱如草芥,大抵如此!

    泡到水都有些冷了,邱晨才从浴桶里爬出来,擦干身体穿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棉衣走出来,让青杏为她绞干了头发,重新挽了发髻,带着青杏去了三进院的倒厦。带回来的十个厨娘暂时安置在三进的倒厦里。

    房间里生了火,一进门就感到一阵融融的暖意。那些妇人们也都梳洗过了,也换了干净的棉衣。棉衣是邱晨青杏和顺子家的几个人凑的,有细棉有茧绸,也不太合身,却比之前那样脏污狼狈的样子好得多了。

    邱晨先查看了两个受伤的妇人,见两人情况还好,已经躺在温热的炕上睡着了。

    她也没打扰两人,只安抚了其他几人几句,给陈氏打了个眼色,带着她回了自己的房间。

    邱晨在炕上坐了,招呼着陈氏道:“你也坐吧。”

    陈氏曲膝谢了,侧着身子坐了一半屁股在炕沿上。

    春香送上两碗油茶上来,邱晨推了一碗给陈氏:“晚饭我看你吃得少,再贴补点儿吧。不用挂记她们,已经送过去了。”

    陈氏忐忑地道了谢,拿起勺子搅着油茶慢慢地吃起来,很快一碗油茶就吃了个精光,陈氏抬起头看到邱晨面前的一碗还没动,登时红了脸,讪讪道:“小妇人做活做惯了,饭量大……”

    “呵呵,能吃能干说明身体好,没什么不好的。我本来晚上就不吃东西……”说着,将自己面前的油茶也推给了陈氏,“把这一碗也吃了吧!”

    陈氏瞅着邱晨,嘴唇动了动,终是道了谢,继续吃起来。

    邱晨默默地等着她吃完,春香送上来茶水,也给陈氏送了一杯上来。

    邱晨端了茶,轻轻地抿了一口,缓缓开口道:“说说吧,昨儿晚上是怎么回事?”

    陈氏应了一声,开口讲述起来:“昨儿晚上,轮到我跟小王氏发面。因为天冷,我怕面发不了,就半夜起来给灶里添火。却不想正好听到外头的声音不对,我隔着门缝往外瞅了瞅,恰好看到黑夜里许多人冲进了旁边的工棚里……很快,那屋里就传出了叫声……那叫声,渗人的很,根本没有人声儿了……我吓得厉害,却知道得逃命,这会儿没人来救你……”

    说到这里,陈氏垂着头顿住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向邱晨道:“夫人,我,奴婢之前隐瞒了身世,奴婢是安阳府人士不错,可十年前就嫁到了马回镇,那是一个紧靠着北疆的镇子。去年秋天,一伙马匪冲进了我们镇子,全村上下,只逃出来我们不到十个人。我男人、两个孩子,还有我的公公婆婆,都在那一夜被马匪杀了。我也是因为家里的羊迷失了,去屋后的草棵子里找羊,才逃出一条命来……”

    说着说着,泪水不做主地流了陈氏满脸。

    她哽着嗓子,低声地呜咽了两声,这才硬生生地抹了把泪,继续道:“昨儿晚上,我看到那些人冲进旁边的工棚,就知道坏了,连忙跑回去叫屋里的姐妹们,大伙儿也来不及穿衣裳,就从后门跑进厨房……前些日子为了存菜用青砖和泥坯垒了个堡子,我带着姐妹们躲了进去,却不敢真的藏在里头不动。那堡子连着屋里,根本藏不了多久。还好,那堡子后边有两块土坯是活动的,当初是为了放菜留的口子,我们就又从那里爬了出来,一直往外跑,想跑到后边的大沟里去。那个大沟有不少树棵子,趴在里头不动,不太好找……王氏走到沟沿上的时候跌了一跤,出了声,就引了一个人来……幸好就来了一个人,我手里是拎着菜刀的,就冲上去乱砍一阵,还有两个人手里拿着擀面杖和烧火棍的也扑了上去,那个人被我们伤了,调头跑,却正好遇上赶来的官兵……金凤当时就拿着烧火棍上去的,才被伤了胳膊……”

    邱晨也不打断她,任她磕磕巴巴地叙述着,直到陈氏停了下来,邱晨才问道:“那你看到没,那些官兵把那些匪徒怎样了?是杀了么?”

    陈氏抬起眼看着邱晨,脸上仍旧挂着心悸恐惧的表情,让她的眼睛有些失焦的茫然,好一会儿,陈氏才摇摇头,道:“没,奴婢们跑到了屋后的沟里,没有看到院子里的情形,但那个被我们砍伤了的人没有被杀,而是被官兵捉住带走了……”

    被捉住带走了?

    可知书打听来的消息明明是官兵英勇无敌,及时赶到把匪徒斩杀了!而且是斩杀百余人!

    一股冰冷之气,从邱晨的心底涌上来,让她瞬间手脚冰冷,脊背上却蓦地冒出一层冷汗来!

    好一会儿,邱晨才缓过劲儿来,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宽慰了陈氏几句,让春香将她送了回去。

    夜里,邱晨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梦到自己被人追杀,火光冲天中,她看不清杀人者的容貌,却能够清晰地感到冰冷的刀锋近在咫尺,可能下一息就会砍到她的身上……

    奔跑中,她蓦地又想起阿福阿满,她的一双儿女在哪里?心急担忧恐惧,一层层深深地笼罩着她,终于被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几乎湿透了身上的衣衫。

    躺在被窝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将情绪稍稍平静些,邱晨自己起身换了身干爽的衣服,这才重新躺下。

    可睡着没多大会儿,她再一次被噩梦惊醒……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天色放亮,疲惫不堪的邱晨干脆不再睡了,直接起了身。

    青杏和春香还没起,邱晨也不叫人,默默地坐在炕上,任疲惫的脑子放空,发了会儿呆。青杏和春香过来看到她坐在炕上,连被褥都收拾整齐了,微微吃了一惊,青杏就关切道:“夫人是不是早起有事儿?是奴婢睡死了……”

    邱晨回过神,摆摆手道:“行了,不怪你们!给我备热水吧,我要沐浴!”

    往日邱晨只是爱晚上洗澡,早上还从来没沐浴过……两个丫头揣着一肚子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春香去厨房要水,青杏则端了一碗炉子上炖着的燕窝进来。

    邱晨有一口每一口地吃了燕窝,热水也备好了。邱晨这回没有泡太久,匆匆地洗干净了身上冰冷的汗渍,换了一身厚棉衣,又穿了一件灰鼠皮褙子,也不吃早饭,就匆匆地带了陈氏和另外七个没受伤的厨娘赶着出了城。

    知书已经等在大门上了,看着邱晨出来,连忙跟着跳上了邱晨的马车,在路上就跟邱晨做了回报,昨儿,府台大人和佥事大人终于开了口,准许人员活动了。还有一个消息,就是那百余名被斩杀了的水匪,今儿开始,首级会挂到城门上,示众十日,以儆效尤。

    那股冰冷又一次从心底泛上来,蔓延到全身……

    邱晨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点了点头,对知书道:“那些事情我们管不了,咱们今儿过去,还是先把受伤的人送回家……剩下的人,最好放几天假……”

    这样的事儿,知书却不敢参言,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到达作坊后,邱晨将消息告诉了许谦之和大兴,又跟两个人商量着给工人匠师们放假的事儿……

    许谦之和大兴却都不赞成放假,许谦之道:“夫人,非我等心肠恨硬,实在是因为这当口把人放回家,还不如多雇些人手,尽快把这边清理出来,再请几个和尚来念上几卷地藏经,超度一番,去去煞气。然后,尽快把作坊盖起来……若是拖延下去,这地儿可就真成了死地,没人再敢来了。”

    邱晨知道许谦之说的很有道理,她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遵从了理智,答应了下来。

    定下了计划,衙役和兵士又撤了,没了限制,许谦之很快就又带了百十号壮劳力来。大兴则跑去铁塔寺请了几名高僧来,坐在废墟前边儿念了一通经,又将买来的香烛纸马发送了,二百多号青壮一起动手,到天黑的时候,整片废墟已经被重新清理了出来。

    邱晨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工地上已经重新开工,除了土壤上残余的片片黑色灰渍外,已经看不出一天前,这里还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了。

    而让她有些不适应的是,那些死亡工人的家属和受伤者,居然没有一个人有异议,这跟她见惯了现代死者家属漫天讨要巨额赔偿金的情形简直是天壤之别。一条人命,加上后边十年的补助金也不过四十两银子……

    等她再听到工人们饭余闲谈:“……能拿上四十两银子,那些人死也能瞑目了……”

    她顿悟了。四十两银子,在这些普通的庄户人家来说,无疑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她禁不住自问,她这算是拿银子封口么?

    作坊建设重新开工,邱晨却都交给了许谦之管理,她不再天天往工地跑了。大兴也被她派到南沼湖去帮助杨树勇去了。

    她跟许谦之要了死亡工人的地址,打发了顺子带着工地的陈氏和顺子家的,一一去走访了一遍,把那些人家的情况了解了一遍。大部人家都有劳动力补到作坊里来做工,有一部分得了每年二两银子的补助,也不至于断了生计,倒是有两家,一家是只有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另一个则是只剩下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娘。

    邱晨就派人去跟这两家商量,最后把那娘四个和那老人家一起接到了南沼湖,老人家身体还算硬朗,能够帮着烧烧火、喂喂鸡什么的,那妇人也是个利索的,正好跟周氏做个伴儿,给工人们张罗张罗饭食,也算是有了个依靠。

    自从作坊里出事之后,知书差不多每天都会将打听到的消息递过来。

    因为匪患扰民,云知府和呼延寻都上了请罪折子,只不过,因为剿匪有功,功过相抵,两人竟是连个申饬都没有,死伤无数的水匪事件,就这么平淡无波地抹了过去。

    经过这件事,邱晨深感自己对这个社会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于是有一日询问知书:“可有什么法子,能够看到朝廷相关的消息?”

    让邱晨惊讶的是,知书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有,衙门里和有诰命的人家都会有一种邸抄,朝廷里有什么人事变迁,有什么明发折子之类的,都会被抄录出来,每隔十日,明发各处。这种明发各处的卷册就是邸抄。”

    “我要是想要一份,好不好找?”邱晨心中暗喜,这就是古代版的内参啊!

    知书又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应承下来:“好找,我们公子的书房里每期邸抄都有,夫人要看,小的直接给您拿过来就成!”

    听说是云济琛书房里的东西,邱晨不由道:“给我拿过来,你们公子要看的时候,岂不是不方便了?”

    知书却毫不在意地摇摇头道:“府衙里每一期都会有几份,老爷、大少爷书房里都有。我们大少爷不在家,那一份就没人看,小的回去说一声,把大少爷那一份也要到我们公子这边就行。”

    听他说得轻松,不像勉强,邱晨这才笑着道了谢,又问道:“你妹妹的身体可有了起色了?”

    听邱晨问起自己的妹妹,知书立刻浮起一脸的宽慰来,连连道:“托了夫人的福,我妹子好多了,每年开春的时候总爱犯病,喘的有时候都透不过气来。今年居然没有犯,这些日子还想着出来走动走动呢!”

    邱晨听知书说起过他妹妹的病情,根据知书所说,他妹妹应该是过敏性哮喘,这种病治愈的唯一办法就是消除过敏原……而哮喘容易春天多发,一来是因为春日诸气升发,容易勾起旧病发作;二来,春日里百花盛开,各种花粉、飞絮四处飞扬,也使得过敏原增加,从而诱发疾病。

    斟酌了一下,邱晨道:“知书,我曾从医书上看过你妹妹的病,这种病是因为接触或者吸入了一些东西,就会勾动发作。你说你妹妹春日多发病,那么你回家嘱咐一下你家里人,让他们注意一下,你妹妹接触到、或者吸入什么东西后会发病,把引发你妹妹旧病的东西移除了,你妹妹的病以后也就不会轻易发作了。根据你的描述,我猜测着,你妹妹很有可能是花儿里边的花粉、或者柳絮之类的东西能勾动旧病……你让家里人重点注意下,看看是不是你家里,或者你邻居家什么花儿开了,你妹妹的病就会发作……”

    知书听得一动不动,眨巴着眼睛,恨不能把邱晨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等邱晨说完,知书二话不说,趴到地上给邱晨磕了个头,起身,笑嘻嘻道:“真是多谢夫人指点,小的妹妹若是去了病根儿,小的一定让妹妹过来给您磕头!”

    邱晨失笑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不是不知道我不在乎这些,你就别胡闹,折腾你妹妹了。”

    经过匪患事件,预定二月中旬就能建成投产的作坊,一直到二月末才算建成。

    而不等作坊建好投产,邱晨却在二月二十这一天,匆匆启程赶回了刘家岙。不为其他,只因为,林旭马上就要参加府试了,就在二月二十八日。

    邱晨带着青杏、春香,由顺子赶着车先到了安平县城,去了县学接了林旭,再一起回了刘家岙。

    二月末,春回大地,放眼望去,田野里已经是一片似有似无的嫩绿色。封冻了一冬天的溪水,再次哗啦啦地流淌起来。就连孩子们也像从冬眠中醒来的动物,尽情地在山野坡地上翻腾着,嬉闹着,虽然是出去挖菜,但菜篮子和镰刀却被抛到某个角落,直到天色渐黑,他们也玩闹够了,这才找到各自的篮子镰刀,匆匆地挖上几把野菜,拎着回家去。

    与这些相比,刘家岙的林家却几乎与邱晨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作坊里仍旧忙碌而有序,林家院子里的人们,也各自忙碌着自己的活计。

    邱晨离开时就跟家里定好了归来的日子,是以,这一天大早,大兴家的就带着贾氏和小喜准备起来,想着给夫人做几样爱吃的菜。玉凤也带着两个小丫头,把邱晨的被褥都抱出来晾晒了一番,还有邱晨的衣物用品,也一大早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到所应的位置。

    因为去了趟县学,叔嫂俩还在安平县吃了午饭,等他们赶回刘家岙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了。

    一户户人家的屋顶上,袅袅的炊烟蜿蜒着直上晴空,暮色中的小村庄弥漫着一股让人沉醉的烟火气息。

    惯例的,林家的马车一进村口,就被一群淘小子包围,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回邱晨发给孩子们的不是糖,而是一包状元饼和一包槽子糕!取的就是一个状元及第和步步登高的好口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