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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上前一步,低头仔细探寻她的表情,似乎是发觉了她真的不是在佯装,轻轻一笑,却并不解惑,只是摇头,“还是个健忘的公主。”
怎么?难道她应该记得他么?
锦年愈发疑惑,仰起脸认真的打量着他俊逸的轮廓,眉眼,被浓云迷雾笼罩的脑海中有一丝微妙的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隐约浮现出来,却又还差上那么点儿,看不太清。
他被她的迟钝打败了,也懒得再打哑谜,耸耸肩头,叹气,“三年前,上海,公主殿下是不是和家人吵架跑了出来,在雪地里还……”
“啊!”他还没有说完,脑海中忽然雪亮一片,她忙不迭应声,“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你的。你是那个人。”
只顾一时惊讶激动,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自己的措辞语气有多不礼貌,只好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低下头去,感觉脸颊开始微微发烧。
暗自有点懊恼,多年过去了,她总也学不好完美克制自己的情绪,摆脱不去孩子气。
当局者虽是如此着想,然而一旁瞧着她的那个男子却并不见恼色,并无被唐突的不悦,看着她此刻手足无措的模样,反而饶有兴味的扬起嘴角,“看起来,我倒是没认错人。”
“嗯?”锦年疑惑蹙眉,不知此话何解。
他并不急着答话,而是在她身边坐下,替她倒了杯果汁换下她手中酒杯,这才徐徐道,“其实之前我就见过你,去年复活节假期,在kevin女友的生日会上。但是没敢认。”
kevin正是梁唯热恋中的男友,阳光开朗一个男孩子,个性随和,很玩的开,似乎是和这个男子关系尤其不错,此刻看见他和锦年肩并肩坐一起,潇洒的摆摆手,吹了个口哨。
他只淡淡笑着,并不十分在意,抿了口红酒,这才继续说道,
“那天用餐结束,舞会还没开始,大门猛打开,你气势汹汹的就闯了进来,一身黑色,那表情不像是祝贺庆生倒好似奔丧,扔个礼物都像是在丢炸药包一样狠,满屋子人都被你吓的不敢出声,安静都是你高跟鞋‘噔噔蹬’的声音,还没弄清你想做什么,你倒又走了。凶猛的像个女武士。和我一开始遇见你时……完全是两回事。”
锦年想起来那一茬儿,更觉尴尬,只支吾道,“咳,我答应了小唯,那天酒店里比较忙,但是又……我跟她,我们……”
因着旧年的一些心理问题,和近年来的自我封闭,锦年有点轻微的社交障碍,和陌生人交流时,锦年总会有点恐惧和紧张。好好的一件问题,事前准备的再充分,突如其来的面对会议桌边新出现的几张面孔,她捧着秘书写好的纸片也念不出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平日里工作时没少被企业里那些元老们唠叨,就连养父也抽出过不少时间尝试着和她谈心,但是收效甚微,反而因为紧张,以致越来越糟。
生活中也是如此,就好像眼下,明明思路还是清晰的,但是话到嘴边便被说的乱七八糟,含糊说了半天也不到重点。
鼓起勇气略抬了目光,发现他依旧是温和而宽纵的含笑听着,并没有茫然或者不耐的神色,甚至朝她颔首示意继续。不知怎得,一股暖流涌过,心底的惴惴不安似乎平复了不少,再开口时,逻辑还是有点点问题,但总算将一句话理顺当了,“答应了她,但是临时有事,实在走不脱身。”
他轻轻“嗯”了声,“你似乎总是很忙,我一共见了你几次,都是在狂奔。即使现在你坐在这里……也是一样行色匆匆,很累。你都不休息的么?”
锦年没有说话。不知道怎么说话。因为局促,所以一个劲儿的喝果汁,以此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也不逼迫,只是微微侧过身子,给她重新注满杯子,杯瓶交接的时候,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她的手背,她却像是遭了电打一般,猛地一缩,手里的杯子摔碎在地面,下意识的去抢救——
“小心!”
但还是迟了一步,随着小小的血口拉开,噼里啪啦一声声清脆响动,她腕间一汪碧色的珠子随着玻璃碎片落得满地都是,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方才一直矜持静默的她失控的跪坐在地面,也顾不得碎片还是珠子,慌张就往手里塞,怀里揽,霎时间,鲜血弄得满手都是。
“天,你别弄它们……”他试图去抓她的手,阻拦她眼下近乎于自残的行为。
“走开!别碰它们,别碰我!”她突然声嘶力竭的冲他咆哮。吼出这句话之后,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不知是谁关掉了音乐,满场的注意都移向了她,他们。
她胸口剧烈起伏,满眼是泪,最终什么也顾不得,抛下一地狼藉,夺门而出。
梁唯看了眼地面上的狼藉,微微愣了下,一言不发便追了出去。kevin慢慢踱回他身边,试探,“悯……你把她怎么了?”
那人只是摇摇头,默默凝视满地晶莹残渣,小心拾起一个珠子,若有所思。
锦年慌张的跑回了梁唯的公寓,一路上跑丢了鞋子,狼狈的像是午夜梦醒时仓皇逃窜的仙度瑞拉。然而并不会有王子来找她,再不会了。
当年离开,她负气卷走了她在上海,那个家里所有的痕迹,却将关于他的所有尽数毁灭,抛掷,只有这一个手串因为藏在自己一个糖果盒中幸免于难。她发现的时候,时间真的已经过了太久,手心托着小小的这个玩意,在窗边站了许久,竟最终没有生出当年一般的勇气。
她留下了它。
是的,我便是这样的人了,当时,她对自己说,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她将自己锁在纫玉的屋子里,没多久,外面有人敲门,她擦了擦眼泪大声说,“对不起,小唯,我现在不方便……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虽然努力控制着,嗓音仍有些哽咽,根本掩饰不住什么。
小唯沉默了会儿,只说了句“你好好的”就不再打扰她,但始终没有脚步离去的声音。
那个手串的碎裂,像是个被打破的潘多拉魔盒,许多压抑已久的灰色情绪顿叫嚣的喷涌而出,很多零碎的画面不断在眼前回放。
她哭着哭着,思绪愈发朦胧。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又回了回爱丁堡,荡秋千时重重的摔倒在地,趴在草地里,其实不是很疼,也立时就能站起。但是一抬眼,看见了久久别离的他,忽然就脆弱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滚在地面迟迟不肯起来,却还顾得上时不时透过指缝观察他的神情……
身后是伦敦铅色的云,天气很糟糕,但他的笑容那样温柔,明亮,他对着自己微笑,弯下腰,扶起她,宠溺的摸着她的脑袋,一直一直……
他将一个青木手串箍进了她肥嘟嘟的手腕上,温言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拍着手咯咯直笑。
原来,只是以为能忘。
不知不觉,天亮了。她简单洗了下脸,换了身衣服打算回家,一推门时,却惊醒了门外的另一人——小唯揉揉眼睛站起来,睡眼惺忪的和她打了个招呼,“as。”
锦年刚刚敞亮的眸子又红了起来,“你一夜坐在这里?”
小唯只状似无意的耸肩,为了避免她难堪,并不提担心关切,只轻描淡写道,“我喝多了嘛……迷迷糊糊睡过去。”
“我没事。”锦年却尽数洞悉,只微笑,头垂的很低很低,“都过去了嘛。”
小唯什么也没说,只用力抱了她一下,“你这样让人看了心里难受。别再想了。不想了好不好?”
锦年突然哽咽,“我也希望啊……”
但是,如何能够呢?
这一年的圣诞假格外漫长,天空灰沉,阳光罕见,北风刮过,湿漉漉沉甸甸的,城里高楼大厦大多很早便打烊,一条街走完,冷冷清清。
终于又熬到开学了,学校的功课渐渐步入正途,工作上就要忙碌很多,也顾不上再去细细思量。只是有时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到气质阴郁的男子,高瘦的身影,黑色短发,墨色的衣袂,心里会跳出另一个锋利的剪影,只是这种错觉从来没有成真。
渐渐的,自从那夜过后,最后的那个珠子断了,锦年开始发现,居然,偶尔,她已经快要记不起那个锋利的影子,他的正面是怎样一张面孔,眉眼舒展开来又是怎样一番温柔的颠倒众生——只是,哪怕忘了他容貌,她依然记得他的笑,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一丝一毫,依旧可以牵动心头绞痛。
她忘不了他,还是……放不下。
不知道哪一日,鬼使神差的又走到了圣诞前夜狂欢的那间酒吧。又鬼使神差的停下脚步,不盯着橱窗,不知道在看什么,等什么。没料到一个侍应看见是她,居然从店里跑了出来,说是有东西要给她。她只当是别样的促销,并未答应,但是侍应却十分坚持,说是老板私人单独有东西留给的她。
心下好奇且惊讶,说实话,她在当地还真没有什么私下的朋友。也就顺势进了去,坐在吧台等候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打量了会儿这间酒吧陈设。上一回来这里时灯火诡谲,加之满室的嘈杂喧闹,心里乱的很,并未瞧仔细。
眼下正是白日里,并不是上客的时候,满屋子清清静静的,细细观之,发现这里居然还是挺有意思的。
四下插着新鲜的扶桑红花,一盏盏复古的油灯微微闪烁,代替了明灯,昏黄雅致。最让她有兴趣的,是暗金基调的墙面挂着的一幅幅大幅相片,贯穿联通,竟是一副世界的足迹。
自极北的拉普兰德起,一路延伸到南极洲,个中风景迥异,各有千秋,大多采用水墨和画意摄影,处理的相当专业,一眼望过去,很是让人对其中波澜壮阔的风景心神向往。
她小步迈过去,最终停在一副中国江南烟雨的摄影相片前,思绪有片刻的停滞,一些温馨的,酸涩的感觉在心头涌动。抬起手,轻轻抚过那断桥,那灯笼,最终停留在了右下角的一个狷狂小字上——江悯。
二十岁那一年就成了摄影界的黑马,不甚枚举的奖项在很多年之间几乎被他一人独揽,偶尔流出几幅作品,皆被行内人捧为惊鸿之作。但推却任何机构媒体的邀约,也甚少出现在大众眼前,不管别人说他如何古怪狂妄,他只是选择经营自己的几间酒吧,偶尔在母校教几堂课。
——这些,都是昔年锦年还满世界捧着单反满世界傻乐时就听说,仰慕过的。那时候,宋翊这个名字,在摄影界,不可谓不如雷贯耳。而对于她们这些初生的小牛犊们,更是梦想所在。
那时候……
忆及当年,心头恍然有一瞬的星浮地动,当年,虽然因为年纪的原因不能跑的太远太久,但是,偶尔,那种跋山涉水,恣意掠夺最惊艳风景的补给生活……
“小姐。”侍应生将一个别致的木头盒子递给她,她道了声谢,打开。
一个完整青木手串缓缓出现在视野中,锦年数了下,二十六颗,一个不少。
很艰难的收起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惊异,她问,“你们老板呢?”
“不知道。”那个侍应老实的回答,带着点漫不经心,显然是习以为常,“他每年总得消失几个月,满世界的转悠,谁知道呢。”说罢,还略带自豪的语气和她炫耀,指着墙面那些作品,“好看吧,每次一回来,老板都会用新的换上,到时候,又会有一帮人来参观呢。”
锦年不动声色的颔首,“那他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圣诞前夜的那次聚会她并未多饮,所思所想,所见所闻,还算分明。事后回想,也会觉得亏欠,事实上……为了一段过去的惨淡情事,伤己便罢,何必伤人呢?
那日,她突然的发作,实在是不堪,过分了。
从侍应那儿得到了一个模糊的日期,之后的日子似乎也有了些盼头,不再那样浑浑噩噩,短暂这一波折之后,一切又回归于平静,波澜不惊的……沉寂。
不知从哪日开始,伦敦的上空阴云渐渐散去,春意渐浓,泰晤士河畔的风也带了微醺的暖意,随着时间推移,她看见日历上数月前画上的那个记号,想了想,按着从小唯那儿打听来的号码拨了过去,并没有多久就通了。简单互相问候之后,犹疑着,她轻轻开口,
“我想……找个时间,一起喝杯咖啡,方便么?”
她就这样认识,结识了江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