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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前的紫藤香木矮足案几上,摆放着一些食物,盘碟碗筷,金羹玉脍。皆是最新鲜的食材。绿的嫩翠,红的可爱。鱼肉肉质鲜美,入口即化,合着穿过木窗的徐徐清风,芳草芬香,若是再来首武陵人的渔歌,那便真真成了桃花源记。
对面的夏春秋将脸埋在碗状的漆器中,很快吃完了她的午饭,犹嫌不足,连汤水都舔的干干净净。可这并不妨碍她方才使用她的异能,探入那位为他们做饭的普通人厨子的大脑,读取他的心思。对她而言,就如喝水吃饭一般,已成了生活的基本需求。
洛玄看着她,想起这小姑娘刚被夏婉卿领进府时,刚读完普通人的想法,还会抓着向导的衣角问:“师尊、师尊,他们为什么这么怕我呀?”
夏婉卿微笑着抚了抚夏春秋的头发:“因为你比他们厉害。”
洛玄仿佛看到了几年后的又一个夏婉卿。
夏春秋用完餐,将餐具推到一边,趴在食案上,仰起巴掌大的可爱小脸,问洛玄:“师公、师公,你怎么不吃呀?”
洛玄垂下目光,动了几筷。过了一会,夏春秋又问:“师公、师公,你怎么不说话呀?”
洛玄没有应她。
他的沉默无视,充分展示了成年人的冷漠与不友善。
夏春秋不以为意,因为师尊说了,哨兵对谁都这个样子,他就是这么个古怪的性子。如果以后她要找哨兵,就要找个她喜欢,又听话的。是好人或坏人,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师尊还说了,只要她好好修行,她想让她的哨兵当好人,那就会是好人,想让哨兵当坏蛋,那哨兵就会是个大坏蛋,独独只对她好的大坏蛋。
夏春秋好奇地打量着哨兵,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不肯吃饭,明明饭菜多好吃的,比她以前吃的都好吃多了。殊不知洛玄被她那一声声“师公”倒尽了胃口,这实在无关逻辑,只是生理厌恶。他先前不是没有纠正过,让她别这么喊,然而小孩子忘性大,左耳进右耳出,依旧“师公师公”地喊着。偶尔被夏婉卿听到,向导那在一旁掩嘴偷笑,仿佛将他们当做了什么一家三口的模样,耗尽了洛玄对这小姑娘的最后一点耐心。
夏婉卿让他将夏春秋看做洛雨对待,就当多了个小妹妹,可两者截然不同,他没法想象洛雨喊他师公的模样,更没法想象洛雨肆意读取普通人意识的模样。在这里待久了,哨兵已不知这世上所有向导都这样,还是独独天元门内的才会如此,他有时恍惚觉得自己走在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里。
夏春秋喊了他会,见他并不理睬自己,便跑去外院玩耍,过了一会,摘了朵白色的伞状小花回来,问他:“师公师公,这是什么花呀?”
洛玄漠然地瞥了一眼,眼中破天荒地闪过一丝柔和:“小花。”
夏春秋不信:“小花?”
洛玄不再说话,夏春秋跑去这洞府里的另一头问她师尊。洛玄望向院里零落开放的一簇簇白色小花,其茎根根直上,风过亦不摇,遗世而独立,超然物外的姿态。那时他不过也是随口一问向导:“这是什么植物?”
夏婉卿随口一答:“小花。”
这敷衍的回答却令哨兵一愣,默默念了几遍,小花、小花,字音在唇齿间绕了两圈,不知怎的,心中油然而升一种莫名的亲切,连这花平凡无奇的样貌都变得清新可爱了起来。恍若在这慢慢逼仄压抑的环境中,令他寻到了一点寄托,想着日后若能出去,跟向导解除绑定,养一盆这样的小花也是好的。
她们的对谈声,先是近了,而后远了。而后消失在了洞府的入口。没有什么实际的告辞,夏婉卿向他的识海拍了个讯息,说她带春秋去知真阁修行了。如此而已。这让他们大部分时间,看起来就像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他们互不干扰,互不对话,因他们是哨兵与向导,所有的交流,都可以通过精神链接完成。
待那片属于向导的喧嚣意识彻底离开了他的感知领域,不管怎样雄厚的精神力都有其界限,位阶决定了通过精神链接联系对方的距离限制。洛玄站起来,拿起他挂在墙上的一柄剑,步入院落,开始他日常的剑术练习。
选择用剑,纯粹是无奈。因这里既没有什么靶场,也没有什么试验新式武器的地方。没有重工业,生产不了高精机床,连颗标准制式的子弹都造不出来。洛玄进来前,是属于惯于用枪的高手。然而俗称一天不打靶自己知道,两天不打靶指导员知道,三天不打靶,战友知道,五天不打靶,敌人知道。在枪法一日千里倒退的同时,与此增进的是剑术。
可事实上,洛玄并不认为在热|兵器时代,冷兵器能发挥多大的作用。或者说这种作用在外部世界日新月异的武器发展面前,变得十分有限。再快的剑,能快过子弹?能快的过激光?
当然,他毫不怀疑,在天元门向导的异能面前,大部分热武器都会成为摆设。只要他们控制了使用武器的人。
剑过无影,薄刃悬于空中,一瓣落花从上轻飘而下,分成两半。剑尖轻点于树干,手腕微转,便在树皮上留下了一圈不深不浅的划痕。这样的划痕,在这院落中,到处都是。看起来就像是初学的练剑者留下的拙劣磕碰痕迹。夏婉卿若是对密码学稍有研究,迅速便能分辨出这些是凯撒码和摩尔斯码的混合体。可惜她不会。在这里,洛玄接触到的向导,还没哪个对密码感兴趣。
然而随着夏婉卿筑基,她的精神力触可侵蚀的意识领域也越来越深,快从意识延伸至前意识。这就意味着洛玄原先将记忆安放在图景内的浅层前意识,只设置为简单记号单线即时触发的做法,已经不够保险。
因此洛玄将之移入了更深一层的潜意识,再借由这些长短不一的移了位的简易划痕,层层嵌套,多重加密,彻底藏起了所有他不想让向导知道的记忆信息。包括人、包括事,包括他对这个地方的所有真实看法。
也包括这些密码。
开启它们的是那名为“小花”图案的划痕。某日,向导注意到他在剑鞘上精雕细刻的一朵朵小花,先是不解,而后害羞高兴。尽管仍在为无法随行秘境历练一事耿耿于怀,见到洛玄趁她不在悄悄刻了花的举动,毕竟花是……那么女孩子家家的东西,还是她家后院的小花,证明哨兵心里还是有她的,而这心思藏得这么深、这么隐晦,连精神链接都无法察觉端倪,情深如斯,怎不教人感动。
因此在哨兵又一次拒绝了当晚的双修时,她不再像往日急赤白脸地使用精神鞭笞惩戒对方。她等着哨兵解开心结,自发地察觉他的心意,接受这一切。付长老已经点兵出去了,近日来都是门派琐务,这点时间,她等得起。
靠近剑柄的第一朵花,花瓣的轮廓由一句摩斯密码组成。这些点划停顿所对应的英文字母,意思是,以院落中的石桌为圆心,顺时针的第三棵树。到了第三棵树下,是棵枝干粗壮的梨树。梨树下有一朵乍看与剑柄上那朵一模一样的小花刻痕。但那组成的摩斯密码却需要顺数三位再倒过来,洛玄自然不记得这些。可他深知自己的思考习惯,因此解密并没花太多时间。跟着解出的提示,他往逆时针方向走了七步。
七步后,地上只有一片小花。哨兵蹲下,往花丛里摸了摸,摸到一块石头。石头背后又刻了些点点划痕,也是一段密码,不过这是他从小花的伞状序列中得到的灵感,原理类似跳舞的人。破解后,是几句散落的法语。
洛玄将零散的法语词汇按照倒三进七的规则,拼成句子。这样,他刻意将之遗忘,以避免被向导搜魂的第一段记忆也就回来了。
——“你当与向导绑定了,可缓和你感官磋磨,助你稳定魂元,贪图疏导,以为可以就此轻松进阶,视为捷径。殊不知,西方亦有一谚,通往地狱的路总由鲜花铺就。”
“吾么?吾在……等死。”
响起在他耳畔的,是那名黑哨微带自嘲的,轻而冷的声音。
洛玄闭了闭眼。
天空如此蓝,大地如此绿。
可他每一次想起那黑哨的话,都绝望地浑身发冷。
而后是靠近剑柄的第二朵花。
同样的原理,同样的摩尔斯码,不同的排列顺序,不同的含义。他跟着指示,借助精神力牵引,再与精神图景中的位置一一对应,很快取回了他今天需要的第二段记忆。
原来两年前,他还认识了一名叫沈実的生物学家。而且李书文死后的这一年多来,他并未和沈実失去联系,相反,他们的联系变得更加频繁,同时转入了地下,变得更加隐蔽。现下若是有人问他,每天遗忘每天记起是种什么感觉,洛玄定会答:是一种在失忆症与超忆症间来回切换的奇妙感觉。
沈実前天的要求用法语混搭着日文写在了一张纸上,洛玄阅后即焚。他想起了他去了好几趟聚灵大阵,虽然未再见过那名黑哨,洛玄取回了些大湖边上的土壤及植物样本,交给沈実化验。
上上个月老头子让他到御灵阁的简陋版生物实验室,半夜三更拖了块破烂不堪的黑板,拿着自制的粉笔头,手舞足蹈地对他讲了一堆公式,兴奋地哇啦哇啦,三国语言乱窜,可惜洛玄连一个小数点都没听懂。
哨兵掐头去尾,刨去所有他听懂听不懂的什么生物这那专业术语,提炼出语法的主干,得出了个结论:总之老头发现了这土壤里有某种活性物质,会吸收和放出xx粒子,简称精神力,可惜不能被析出,一析出就消失了,略去实验描述若干,省去感叹那活性物质与各xx酸的化学变化及奇妙若干,他现在需要更多的样本做实验,也就是最好去提取个十来管湖水给他。
洛玄看着那胖老头,认为对方在说天方夜谭,其实他怀疑,普通人究竟能否看到那“湖水”还是个问题:“沈老师,您没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吧?”
沈実脸上闪过些心虚,咳了声,扶了扶他那歪扭的玳瑁眼镜:“没忘、没忘,这不是正琢磨嘛!年轻人,不要老心浮气躁的。”
洛玄无语,他就知道这帮科学家,一发现新东西,就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沈実这会也想起哨兵说过,靠近“聚灵大阵”湖心至一定距离会有问题。他的健忘症时好时坏,反正洛玄也不指望他能记得啥了,别把自己卖了就好。沈実想了想,给洛玄想了招,问他能不能带个抽水机上去,就是那种叶轮旋转,用空气动力通过管子把水吸上来那种,也别弄太夸张了,管子细点,再长点,密封性第一位,这样人可以站的远远的,把管子那头甩湖里,抽两管再拖回来就是,方便快捷又安全。
他这样一说,洛玄又想到,那干脆带根钓竿上去,鱼钩挂个试管一甩湖里再收回来岂不更方便?
沈実连夸他孺子可教。可没过会胖老头又想到另个问题:“你说它一析出就消失了,普通的试管估计应付不了。就好比这三维的碗可装不了四维的‘水’啊……嗯,看来还是得造个专用的抽水机去。”
老头的脑洞太大,洛玄目瞪口呆:“……”
沈実知道他对这些一窍不通,还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没事,我找李乐做个给你。”
差点忘了李乐。
洛玄原先还为怎样告知李乐,李书文被斩首示众的消息发愁,毕竟李乐和他们不同。李乐的大脑是被一堆修真者看守着,有个风吹草动,那就打草惊蛇。尽管可笑的是,面对这台“超级计算机”似的大脑,他们一直读取,也没能学会其中十分之一,还把自己累得够呛。用李乐的话讲:是一帮没翻过数论就来翻我的大脑的蠢货。
但那是机械工程方面。
正常人的情感,尤其情绪方面,想逃过这帮情绪大师的魔掌,以李乐的情商,洛玄怎么看都觉得不可能。
结果没想到,沈実将这事儿捅给了李乐。说来简单,沈実是那种跟谁都能唠嗑两句的性子,山下的普通人送饭上来给他,将李书文被斩首的事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沈実跟李乐他们次日开会就直接说了,据沈実描述,李乐就跟个没事人似的,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这下洛玄也摸不清怎么回事了。
沈実没按捺住,去问李乐怎么想的。被这年轻后生冷嘲热讽了一番,说这点小事有什么好问的,他将李书文的头颅冰冻了起来,以后有空了再做个机械身躯,连接神经什么的,光方法就有n种云云。听得沈実无言以对。老院士没忍心告诉他,人一死马上冰冻的还能……这死了有一会再冻上的基本就……先不说冷冻遗体手术本身之种种难点条件苛刻,复生神经接驳这块全世界多年来就没几例成功的,就算当时能动了的,也没活过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