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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拧着眉头,接着道:“元宵那晚,雷氏偷偷跑来府里找我,要挟我收留她,还说要是她逃不了,就干脆拼个鱼死网破,她会告诉锦衣卫,我暗中勾结庾家。”
“虽然我问心无愧,可我娘家戚家与庾家都在颍川,这事攀扯起来就没完没了。”
“嫆姐儿,你马上要嫁入康王府了,这个时候,万一家里出点事,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怕是又有人会跳出来,反对你和康王的婚事。祖母心疼你啊,怕耽误了你的亲事,这才……哎!”
“后来分家的时候,我们从府里搬出来,雷氏母子却不愿意离开,现在看来,雷氏应当是投靠了渊哥儿……”
顾老太太无力地揉了揉眉心,满脸的疲惫与心焦。
她说得半真半假,这番说辞其实错漏百出。
顾简与王氏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王氏忙道:“嫆姐儿,你也知道你祖母一向最疼爱你了,事事都为你考虑,就怕你的亲事再生什么波折。”
“哎,都是一家人,本来也不该说两家话。”顾简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
“祖母……”顾云嫆心中感动,又扶了扶顾老太太的背。
祖母收留雷氏是错了,但是顾渊未免也太狠了,完全不顾念一点骨肉亲情,固然二房曾经承了原本属于长房的爵位,现在也已经失去了爵位,长房与二房已经是两败俱伤了。
顾渊却还不肯罢休……
她从前一直觉得顾渊是个面冷心热之人,是她看错顾渊了,自打顾燕飞回来后,顾渊变了,变得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大哥了。
“嫆姐儿,”顾老太太紧紧地握住顾云嫆的手,老眼满含泪光,懊悔地说道,“是祖母错了,祖母不该让你二姐姐回来的,给你平白添了这么多波折,是祖母对不起你。”
“你若是有机会出去,不用管我们,只要你好好的,祖母就满足了。”
顾云嫆心中淌过一股暖流,眼眶泛酸,反手握住了老太太冰凉的手。
她知道顾简与王氏有自己的私心,唯有自小把她养大的祖母是真的疼爱她,为她考虑。
“祖母且稍安勿燥。”顾云嫆定了定神,双眸亮如晨星,不慌不忙地说道,“有我呢,我与康王的婚期只有三天了,我总得从这里出嫁吧。”
“锦衣卫是封不了几天的,明天司礼监就会来府里让我试大婚的礼服。”
顾云嫆嫁的是郡王,不需要自己做嫁衣,她嫁衣的是诰命服,是由司礼监那边准备的。现在婚期将近,司礼监那边早就定好了明日来让她试嫁衣。
顾云嫆目光灼灼,她相信,以康王的耳目灵通,想必很快就会知道这里的事,康王绝不会任由锦衣卫作威作福的。
顾家其他人也明白顾云嫆的意思,心头再次燃起了希望,连原本颓然的顾潇也重新振作了起来。…
如顾云嫆所料,康王楚祐在一炷香内就知道了这件事。
楚祐一向锦衣卫的动向,一听说锦衣卫去了芦苇胡同的顾宅,就特意命亲信去调查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才知道了顾老太太窝藏庾家余孽的事,而且,顾宅已经被锦衣卫查封。
楚祐担心顾云嫆的安危,心急如焚,立刻进了宫。
他本是想告上锦衣卫一状,让皇帝赶紧放人,快刀斩乱麻地了结此事。
却不想,此刻的乾清宫出乎他意料的热闹。
皇帝坐在上首的金漆雕龙纹宝座上,身着一袭杏黄蟒袍的大皇子楚翊坐于下首,下方殿堂两边,萧首辅、王康尹、何烈乃至卫国公等天子近臣都在。
东配殿内弥漫着一股肃穆的气氛,楚祐不由心一沉,就听皇帝温和而不失威仪地说道:“雷氏,你这份口供非同小可,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殿堂中央,跪着一个柔弱婀娜的美妇,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映衬下,她的身形显得尤为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
“皇上,妾身所言句句是真,半句不敢作假。”美妇楚楚可怜地说道,两眼通红,含着点点泪光。
“庾家早有谋反之心,五十年前,就接回了前朝太子,还以此为名目集结前朝余孽,在豫州悄悄开采矿山,走私食盐,还私自打造武器,早有不臣之心。”
“据妾身所知,庾家有两份账册,一份是庾氏明面上的产业,另一份记得就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产业,所有的账册都藏在庾氏老宅里,庾思的几个弟弟、叔父也都知道这些事。”
“还有……京城的章记盐行幕后的东家就是庾家,庾家就是借着章记盐行贩卖私盐牟利!”
雷氏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通,声音轻轻的,且带着些微的颤音。
从头到尾,她的小脸一直是低垂着,盯着下方的金砖地面,完全不敢看皇帝与周围其他人。
说完最后一句后,她把头伏了下去,卑微地跪伏在地,一动不动,身子在不住地颤抖着。
此时殿宇内甚是安静,周围的萧首辅等人对她的话也都听得非常清楚,神情全都变得凝重起来。
庾家是世家,庾家若是涉及谋反,那么可想而知,皇帝对其他世家的打压肯定又会更重。
接下来,对世家而言,将会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役。
萧首辅等人不露声色地交换着眼神,思索起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时间,他们也顾不上别的了。
后方的楚祐将寒冰般的目光投在瑟瑟发抖的雷氏身上,眼神中多了一丝郑重之色。
他一向不喜皇帝,也觉得皇帝德不配位,但他是大景朝的王爷,当然不想庾氏助前朝皇室复辟,像庾氏这种毒瘤,必须尽快铲除,若任其壮大,后果不堪设想。
这轻重利害楚祐还是知道的。
楚祐思绪飞转,不露声色地走到了何烈的身边,一举一动带着重若雷霆的力度,让任何人都无法无视他的存在。…
他的到来,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
连坐于下首的楚翊都淡淡地朝楚祐这边看了一眼,唇角微翘,一手轻轻地抚着腰侧配的鸡血石小印。
萧首辅与户部尚书王康尹却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这雷氏是锦衣卫从顾家二房的宅子里搜出来的,那么显而易见,康王这时候进宫怕是为了顾云嫆了。
何烈一派坦然地对着皇帝抱拳道:“皇上,臣已经令锦衣卫前去查抄章记盐行,今日就能审出个结果。”
“请皇上恩准臣即刻派锦衣卫前往豫州彻查庾家同党!”
说话间,何烈还故意斜了楚祐一眼,眉间掠过一抹挑衅的神情。
他们锦衣卫从不怕事,行事只需对皇帝一人交代,这便是锦衣卫立足朝堂的根本。
“何指挥使,”楚祐的眼睛如同一潭寒水般冰冷彻骨,冷哼道,“一码归一码,庾家谋反,罪无可恕,你要缉拿庾家人,本王不拦你,可你们锦衣卫今日封了顾家,莫非是存心破坏本王的亲事吗?”
谁都知道锦衣卫是皇帝的人,楚祐这句话就是在指责皇帝故意阻碍他的婚事。
“不敢当。”何烈揖了揖手,“臣是公事公办,顾家人窝藏庾氏余孽,理应同罪论处!”
楚祐眸中闪过一道刀锋般尖锐冰冷的亮光,俯视着伏地的雷氏,冷冷地质问道:“雷氏,你说,是谁窝藏了你?”
趴伏在地好一会儿的雷氏这才直起了上半身,两眼一阵发黑,身子也不由晃了晃,愈显娇弱可怜。
雷氏咽了咽口水,颤声道:“是顾家的老太太……戚氏。”
说话时,她怯怯地往楚祐的方向看了一眼,形容可怜,泛红的两眼含着泪水,似乎被楚祐锐利的目光与迫人的气势吓到了,苍白的脸陡然间发青。
“无亲无故,顾老太太又为何要要收留你?”楚祐的眼锋死死地钉在雷氏身上,步步紧逼地再问道,不给对方任何思考的机会。
雷氏咬着下苍白的下唇,这一次,没敢抬头看楚祐,沾着泪珠的眼睫轻轻地颤了好几下,声音也抖得更厉害了。
“戚家从前朝起,就依附着庾家,是庾家的附庸。”
“这些年来,戚家一直以庾家马首是瞻,庾家答应将来有朝一日能成事,就给戚家封王封地,让戚家能一步登天。庾思说,戚家那里应该藏有他父亲的书信为凭。”
“这些事,都是庾思送妾身逃走时,亲口告诉妾身的,妾身知道得也不多……”
雷氏的身子簌簌发抖,抖着嘴唇,宛如风雨中的一朵残花,柔弱而又无辜。
她用手紧紧地攥着裙裾,好一会儿,情绪才稍微稳定了一些,接着道:“妾身起初躲在庾思安排的一间宅子里,可等了又等,庾思的人都没来找妾身,后来又听说锦衣卫四处在京城中搜查庾家人……妾身怕极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就只能带着孩子去找顾老太太。”…
“这段时日,是顾老太太一直帮着妾身,否则,妾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根本就撑不到现在。”
说完,庾氏布满泪痕的小脸又垂了下去,眼睫剧烈地颤了两下。
楚祐烦躁地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直至深渊。
事情比他预想得麻烦。
庾家竟然涉嫌谋反,谋逆罪可是重罪,足以灭九族。
若是顾老太太明知庾家有谋反之心,还窝藏雷氏母子,那么这桩罪名可不小,往严重的说,甚至可以同归为谋逆。
这是要流放充军的大罪!
这下,他想要保下顾简他们,怕是和当初想要保下庾家一样难了。
楚祐飞快地思索着该怎么办,只是弹指间,心思百转。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要保下顾家二房,也唯有断尾求生,舍小保大了。
楚祐暗自咬牙,浓眉一跳,在极短的时间内做了决定,抬眼看向了前方龙椅上许久没做声的皇帝,“皇兄!”
楚祐深深地盯着皇帝的眼睛,仰起下巴,气势十足,“就算顾家罪涉窝藏庾氏余孽,那也是顾老太太一人之过,和顾家其他人无关。”
“一人之过?”楚翊温澜尔雅的声音忽然自前方响起。
一直半垂着眼眸的俊美青年掀了掀眼皮,准确地朝楚祐的方向看了过来,眸光清亮如晨星。
儒雅的青年不紧不慢地说道:“宣仁四年十月底,定西将军胡定国铤而走险自,杀雍州布政使朱冶,自号东征大元帅,起兵雍州,于宣仁五年二月被擒,胡家满门抄斩。”
“宣仁十年腊月,朱宪熙暗中联络朝中大臣,在朝贺宫宴上刺杀先帝不成,反被禁军围剿,朱宪熙拼死一搏,挟持七皇叔威胁先帝,最后朱宪熙被斩杀在御花园。先帝为此雷霆大怒,下令屠灭朱宪熙十族。后来因为此案牵连甚广,锦衣卫展开全面搜捕,包括当时的内阁首辅李庸等人皆受牵连,或抄家或流放。”
楚翊娓娓道来,不曾怒容,不曾叫嚣,却别有一种令人叹服的气势。
他就像是一座山峦,巍峨地屹立在那里。
而楚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当年先帝一怒之下下旨屠灭朱宪熙十族的事,一直为那些个自命清高的言官文人所诟病,觉得先帝心太狠。
可楚祐知道,先帝是因为心疼自己才会如此,先帝是以此威吓天下,让那些心怀谋逆之心的逆臣再不敢对自己出手。
楚翊定定地与楚祐遥遥对视,笑容温文尔雅,反问道:“七皇叔觉得先帝判得对不对?”
“……”楚祐一时语结,目光阴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作为儿子,自然不能质疑先帝对他的一片慈父之心。
叔侄俩一个杀气腾腾,另一个浅笑宴宴。
静默了好一会儿,楚祐一字一句地说道:“顾云嫆是本王的王妃。”…
这句话似乎在宣誓主权,也是在警告皇帝与楚翊不要欺人太甚。
他的嫆儿是他的底线。
楚祐的眸中迸射出猛虎般慑人的凶芒,气势逼人,不容任何人进犯他的领地。
楚翊浅浅一笑,优雅地抚了抚衣袖,转头朝皇帝那边望去,正色道:“父皇,依儿臣之见,太后这桩婚指的不行,父皇还是下旨解除了婚约吧。”
“幸好这桩婚事还未成……”
楚翊的语气始终温和舒缓,可话中之意却如锋利的长剑,锐气逼人。
寥寥数语之间,他与楚祐就像是刀剑交击般,互不相让,火花四射。
楚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铁青一片,差点想说“你敢”,但勉强忍住了。
以他如今对这皇侄的了解,楚翊还真敢。
他的婚事最适合发言的人其实是太后,可太后不喜顾云嫆,一心希望他娶越国帝姬,楚祐也只能对着萧首辅、王康尹等人投以求助的眼神。
等来的却是一片安静,沉寂如死,连殿外的鸟鸣声都显得有些刺耳。
萧首辅等人没有说话,全都躬身站立着,心思在无声的交流间达成了一致。
在他们看,康王与顾云嫆的这桩婚事不成才好,顾云嫆之父顾简没了爵位,在朝中也毫无立足之地,这桩亲事对于康王来说,根本就没什么益处。
一旦婚事取消,那么康王就能娶越国帝姬了。
该说的,萧首辅其实都让袁哲劝过康王了,朝堂的局势风雨骤变,不过短短数月间,发生的事太多了,眼看着皇帝在大皇子的助力下几乎快坐稳了龙椅,而康王明显处于劣势明显……他们不能再任由局势这般发展了。
在漫长的静默中,楚祐死死地盯着萧首辅,面容紧绷,满脸阴云。
楚祐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到萧首辅等人的心思。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在场的所有人排挤在外,所有人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楚祐徐徐地环视众人,目光在楚翊、皇帝、萧首辅、王康尹、何烈等人的身上一一掠过,心凉如冰。
他们这些人各怀心思,各有所图,却在一件事达成了一致,他们全都想要拆散他与顾云嫆。
一瞬间,楚祐感受到了一股几乎令人窒息般的压抑,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楚祐也不再说话,重重地拂袖而去。
这件事他必须另行计较,只要皇帝没下旨,这婚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后方,萧首辅等人神情复杂地望着楚祐离开的背影,依然沉默,依然坚定。
开弓没有回头箭。
心烦意乱的楚祐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不知不觉中,天空中聚集起了一片浓浓的阴云,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坠下来似的。
楚祐在宫门口上了马,策马沿着朱雀大道离开。
“啪!啪!”…
楚祐高高地挥着马鞭,反复地抽打着马臀,一下接着一下。
他心里急着想见顾云嫆,在街道上肆意地纵马而行,马蹄飞扬。
“得得,得得得……”
路上的行人见有人纵马,赶紧往两边避让,那些路边的小贩也连忙去拖摆在地上的箩筐、货物。
路边的一个蔬菜筐被马蹄踢到,箩筐飞起的同时,一些蔬菜也从箩筐中飞了出来,胡乱地洒在了街上……
“我的菜!”一个四十几岁的小贩惊呼了一声,心痛极了,就看那策马之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有一刻停留。
“这什么人啊!居然在市集纵马!”那小贩蹲下身,从地上捡起被踩坏的一株青菜,却也根本不敢去追纵马之人。
可想而知,敢在京城中纵马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小贩也只能自认倒霉,嘴里骂骂咧咧,紧接着,就看到另一匹棕马在距离他不过两尺的地方飞驰而过,马上的年轻人以尖细的声音喊着:“王爷,王爷……”
“这是个王爷啊。”路边的一个妇人难以置信地说道,“这也太霸道横行了。”
“是啊是啊。”又有一个老妇也凑过来说话,紧紧地蹙着眉头,“听说大皇子温文儒雅,这什么王爷跟大皇子相差也太大了吧!”
“这是哪个王爷啊?”
“我瞧着好像二十来岁的样子,这么年轻的王爷应该不常见吧。”
“……”
后方的那些百姓议论纷纷,揣测纷纷。
可这些纷杂的声音根本就传不到楚祐的耳中,心事重重的他完全没注意自己撞翻了别人的摊子。
“啪!”
楚祐不知第几次地将马鞭重重挥下,一路快马加鞭地抵达了芦苇胡同的顾宅,
顾宅的大门口,守着四个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楚祐利落地飞身下了马,把缰绳一丢,就不管不顾地往大门内冲去,守卫的几个锦衣卫不客气地将刀鞘一横,不让他们进去。
“让开。”楚祐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冷若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