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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还在下。
隔着雨幕,远处的车流仿佛一条璀璨的河流,漫无边际的商厦高楼,灯火通明,仿佛人间天上。
房间里静谧一片,简兮安静听着髹。
回忆就这样被现实一点点掏空,连最后一点纪念,也在此刻烧成了灰蠹。
尽管她很清楚,如今他们之间只能是工作上的合作关系,至于他结没结婚,与谁结婚,都与她无关。
但是,是谁都可以,唯独郁明子不行。
四年前她为了成全他,为了替他保守住那个他不知道的秘密,选择委屈自己改名换姓背井离乡。
换来四年后他一句:他和郁明子结婚了。
他背弃了她、放弃了她。
多讽刺。
简兮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勇敢。
至少前面二十多年的人生,无论多么糟糕的时候,她都挺过来了。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
脑海里变得乱糟糟的一团,和易哲慎有关的许多记忆片段一帧帧浮了上来——
跨江大桥上的生日吻,尼泊尔小旅馆那个糟糕的夜晚,他为她擦鼻血时温柔的眼神,深圳那个雨夜,他背着她在暴雨里走,说会背她一辈子……
一辈子呵……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汹涌。
简兮伸手去擦,那股泪意反而更难以克制。
终于,她失控地缓缓坐在女儿的床沿,低声痛哭起来。
“当年我并不知道你怀孕。”易哲慎的声音在这份沉寂里有些哽咽。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优柔寡断一直没告诉你。甚至你现在还在关心我,你还迫不及待想补偿给橙橙亏欠的父爱,你还偏私地把天堃的项目给我的小公司做……但你说,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更没资格求你原谅……”
喉咙里忽然发声困难,简兮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还是用尽全力开口:“对,结婚的事上,你的确对不起我。所以原谅我没办法给你和郁明子祝福,但请你一定要记住,离开你易哲慎,我只会过得更好。”
一句话,用尽了她所有骄傲。
易哲慎移开视线,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忽然没有勇气去看她的脸。
保姆领着洗完澡的橙橙出来。小姑娘头发还没彻底吹干,一蹦一跳地从浴室里跑出来。
一看到房间里简兮脸上的泪痕,顿时愣住。
“妈妈,你怎么了?”橙橙抱住简兮的腿,关切地询问。
简兮别开脸,艰难地朝女儿笑了一笑,“妈妈没事。”
在孩子的世界里,哭泣就一定是被别人欺负了。
而现在,房间里,只有一个怀疑对象。
橙橙是一个聪明又敏感的孩子,立刻过头瞪住易哲慎,失望地质问:“易叔叔,是不是你欺负我妈妈了!”
易哲慎表情复杂,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
“大坏蛋,我再也不喜欢你了!不许你欺负我妈妈!”小孩子的好恶都是直接表现在脸上的。
橙橙愤怒地竖起眉毛,一把拿起刚才易哲慎买给她的全部东西,一件一件狠狠扔在地上。
那双精致的小红鞋,被她掷在地板上,上面可爱的卡通图案,在此刻显得尤其讽刺。
保姆在旁边不敢吭声。
橙橙仍不解气,使劲将他往门外推,“大坏蛋!我再也不喜欢你了!你快走!”
易哲慎双拳攥紧,似乎很平静地看了简兮一眼,终于转身离去。
保姆赶忙去送他。
这边,橙橙跑回去,眼巴巴拖住简兮的手,“妈妈,我把大坏蛋赶走了,妈妈不哭!”
简兮蹲下来,吻了吻女儿的小脸,艰难挤出一个笑:“橙橙,幸好妈妈还有你。”
*
易哲慎订了晚上的私人飞机回沪城。
夜里10点,飞机在沪城机场降落。
谢昭开车来接的他。
他没让谢昭送,自己开车去了趟南安路的别墅。
路上,他提前打电话通知郁明子,以免过去会撞见不该撞见的尴尬场面。
“好,我等你。”郁明子在那边回答,语气十分平静。
易哲慎到南安路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对这里几乎不算熟悉,开着车在小区里转悠了快10分钟,才找到A区12栋。
按了门铃,保姆过来开的门。
认出是他,保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手足无措地招呼他进门,“先生,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都没什么准备。您要喝点什么?”
“不用。”易哲慎直接往楼上走,“她呢?”
保姆说:“太太在楼上。”
想了想,又加了句:“最近经常下雨,她的伤口又在疼,已经快一个星期没下楼了。”
易哲慎转过走廊,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在门口时,他迟疑数秒,才敲开了门。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开了一盏小灯。郁明子坐在窗前那张藤椅上,身上穿得很齐整,还化了淡妆。
就像是铅笔勾勒出那么一个单薄的轮廓,看起来很憔悴。
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回过头,随即站起身:“姐夫,你回来啦。”
笑容温淡而家常,仿佛在他们之间,这种情形已经演练了千百遍。
即便事实上,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四个月前,这里也是他第二次来。
易哲慎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下,看了眼她的腿:“保姆说你伤口还在疼?”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郁明子满不在乎,步子极慢地走过来。
灯光下,她走路的姿势尽量自然,却仍能明显看出僵硬。
她是要强的女人,刚截肢的那阵,为了尽快习惯假肢,让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伤口被磨得血肉模糊也不在乎。
郁明子去旁边简易吧台给易哲慎倒水。
易哲慎说不用。
郁明子只得讪讪放下手里的杯子,在对面坐下。
“这么晚了?有事要出去?”易哲慎打量她身上齐整的服装。
郁明子摇头,平淡回答,“因为不想你跟我提离婚的时候,穿的太随便了。”
她并不笨,都猜到了。
“明子,很抱歉,当初说好要照顾你一辈子,原谅我无法继续履行这个承诺。股份,基金,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补偿你。”
郁明子听了思考了一会,异常平静地站起身,微笑:“给我半小时时间,让我把条件考虑好,再答复你好么?”
*
郁明子进去里面卧室。
易哲慎留在外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末了,将手机拿出来开机。
早晨和橙橙见面后,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
现在一开机,许多封邮件和短信涌进来。
他简略浏览完,然后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往事在涌动。
时间倒退回到四年前。
行贿门的事仿佛一枚导火索,一.夜之间,各种坏消息接连不断传来。
天堃上下人心惶惶,连高层也在暗暗观望。
易哲慎有想过暂且缓兵之计,先应付余家,再找个合适的时机跟简兮解释。
却又明白:在这个局中,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有一个简兮,注定要成为弃子。
他和余恺筠交往的过程非常顺利,隔三差五见个面,打球,或者在一起吃饭。
他刻意地掌握好节奏,不想和余恺筠发展得太快。
他要把这个时间拖长一点,这样可以给天堃赢得喘息时间,简兮也可以在他身边待久一点。
哪怕世界末日终究会到来,在这之前,他也想让她快乐地过。
粱令楷提醒他:“现在是关键期,余家不是傻子,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在敷衍mandy!你要抓紧离婚,省得以后麻烦!”
“我本来可以和她过一辈子,现在只想多留她几天,行不行?梁总!”他从没这样对粱令楷动过怒。
粱令楷哪受得了他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讲话,摔门就走。
临走前怒气冲冲丢下一句:“你现在留小兮越久,分手的时候她就会更伤心!既然不想她受伤害,就趁早给她一笔钱,让她下半辈子过得衣食无忧,这样对大家都好!”
做出决定的那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工作日。
易哲慎站在曼哈顿天堃总部的天台上,看着下方渺小如蚂蚁的车辆,行人。
忽然想起深圳那一天,她笨拙地安慰他:“易哲慎,生意的结果,不重要。”
……
一瞬间的动摇,他就打了越洋电话过去。
“简兮,你爱我吗?”电话里,他这样直白又幼稚地问她。
“爱啊,我当然爱你。”隔着太平洋,女人在那边毫不犹豫地回答。
几乎是一瞬间,心脏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几乎想立刻不顾一切放弃所有,回去见她。
去他妈的天堃,去他妈的责任,他只要他的女人永远幸福地笑,永远不会哭!
可是不行,他是易家长孙,从出生起,就注定要扛下接掌家族企业的责任。
天堃即将被人易主,年过八旬的奶奶还等着他做决定,他不可能眼睁睁坐视不理。
哪怕打落牙齿和着血,也要吞下去。
*
易哲慎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匆匆处理好纽约的事,订了回国的机票。
行程太仓促,他在机场临时买了一对婚戒。
小小的一对素圈的,很便宜。没有镶钻石,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圈。
是他的疏忽,结婚这么久,他甚至都没有送过那个傻女人婚戒。
他要回去,回去当面告诉她:等事情解决了,他再送她一个正式的。不论接下来遇到什么事,请她一定要冷静,一定要相信他,他一定能给她一个幸福的未来。
回到国内,等待他的,却是已经人去楼空的简家,和一份她留给他的离婚协议书。
邻居说:她们母女已经搬走好几天了,临走前说过以后不会再回来。
*
那是易哲慎一生中最混乱的几个月。
他一边让人在沪城查找她的下落,一边返回纽约,心力交瘁地处理接下来的事。
就在回到纽约的第三天早上,他收到一个内幕消息。
温致成已经将手头持有的天堃股份转卖给香港的SNG集团。
如无意外,SNG接下来就会正式公开对天堃的收购计划。
易哲慎向圈子里的知情人打听王晏如,对方言辞里很是感慨:“王晏如这个女人确实不简单,差不多一年前就已经盯上了天堃,瞅准了天堃董事会内部矛盾,联合好了WAA,等着今天这一战。圈子里还传说,她一早就以女儿的名义,注册了银星资本。接着就把女儿安排进天堃工作,估计将来收购天堃成功,也是要进天堃董事会的。这样的眼光,这样的魄力,又有几个男人比得过?”
接下来的事仿佛照着剧本演就足够。
他和余恺筠订婚如期公布,天堃与余家的世讯公布合作计划。
消息放出去,他联系了几家大型对冲基金,准备开启反收购计划。
另一边,SNG终于原形毕露,直接对外声明已经持有了27.6%天堃流通股份,并且已经购买了21%的股份期权,如果此次收购成功,那么王晏如就将成为天堃最大的股东。
同时,由王晏如做为幕后真正大老板的那家叫银星资本的深圳投资公司,也一同撇去神秘色彩,正式走进公众视线。
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并没有像所有人预期的一样,而是完全南辕北辙。
易哲慎投入大笔资金,并未以正常人的思路选择救市。而是不顾所有反对,让对冲基金一致选择平仓再做多.
兵行险招的直接后果,就是天堃股价疯涨,在开盘之后涨幅一度达到147%。
一个星期后,SNG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宣布放出5%天堃股份以平定股价大幅度波动,股价再涨他们也买不起了。
而后天堃股价大跌52%,易哲慎趁势追击,吃掉SNG在东南亚即将启动的几个项目。
后院失火,前线败阵,SNG被迫宣布项目暂停,这场疯狂的反收购计划终于告一段落。
*
当天的纽约证券交易所,易哲慎与王晏如碰面。
王晏如带着打量对手的欣赏目光看着他:“这么多年来,你是我唯一服气的一个年轻人。”
易哲慎眉宇紧锁,只问:“简兮在哪儿?”
“你只需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就可以了。”王晏如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加了句:“这个女儿,我一直是拿她在当继承人培养。小情小爱不适合她,你明白了么?”
所有的真相浮出水面,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从深圳竞标开始,王晏如,和那家叫银星资本的公司,就在这里面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很久之后,易哲慎还在想,如果不是王晏如一番话,他或许依旧不会相信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为什么忽然出现,又为什么忽然离开?
记忆的一角被悄然掀开,曾经他在她家翻影集时,看到她小时候的照片里那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眉眼间,俨然就是年轻时的王晏如。
当时他对她说:“你长得像你妈妈。”
她抿了抿唇,笑着没接话,接下来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
……
“在这个圈子里面,每个人做每一件事,都绝对是有原因的。”
他又想起奶奶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三天后,他带着一封辞职信,在佣人们含义复杂的注目下走进老太太的书房,默默把信放到桌上。
然后订了去德国的机票。
有人说,半个月前在慕尼黑看到过简兮。
一个人想在茫茫人海让自己消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到了慕尼黑,他再查不到她一丁半点消息。信用卡没有消费记录,护照没有出入境记录。
直到他找到了汶嘉就读的那所大学。
汶嘉看到他时反应相当平静,客气地回复:“我姐不会让我告诉你她在哪儿的。”
他质问:“为什么?”
汶嘉淡淡冷笑:“连我每天在学校读书,都从新闻上知道你和别的女人订婚了,你觉得我姐会不知道?”
*
随后的两个多月,易哲慎一直都在德国大小城市打转。
从柏林到科隆,从科隆到杜塞尔多夫,再到法兰克福……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打听她的下落。
他很早就想要有过这样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因为工作原因,一直没有成行,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达成心愿。
那是他第一次在德国乘火车,车厢刺眼的灯光,打鼾的邻座德国男人,夜晚昏暗的站台,目光所及处一片黑暗,仿佛颠沛流离的梦境。
他是空中飞人,去过全世界大大小小的城市,这趟临时起意的夜车却让他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陌生体验。
曾经的他是身无挂碍的,随便走到哪里,对于他而言,都是一样。
而这一次,他才知道,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度,坐在许多陌生人中间,思念着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
中途他做了一个梦,隐约还记得其中的场景:
他和简兮都已经老了,有调皮的孙子围绕在他们身边……
那种幸福又温馨感觉尚且留在脑海里,梦就已经醒了。
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在一辆从法兰克福至柏林的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