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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倏地坐正了,凝神眉心,船队中,所有角落里邪祟的窃窃私语都落到了他耳朵里。
“……四更……”
“……盟友回信确准无误,蜀人以邪祟身份……”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到时候除秽水龙……”
“蜃气散毒发……”
“放心,水龙能控制住……”
“铭文与大阵……”
来了!
奚平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琢磨他应该怎么办。
他双手的骨琴比以前好用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除了师父那贵死人不偿命的剑气外,他的骨琴还是只有在“人有心”时,曲才有意。比如生死一瞬时的琴音才有削山震石的锐气,平时想用琴音打个靶,那肯定还是时灵时不灵。
只有他左手能直接在人灵台上响的无声弦才有“他弦一动,别人就懵”的拍花子效果。但这也是有限制的:首先,对象必须是用血浸过转生木的“不平蝉”;其次,对方修为必须远低于他,凡人……他估计刚开灵窍的修士或许也行,但天生灵感特别高,或是修炼过几十年的老半仙他肯定控不住;最后就是,他一段弦音只能影响一个人。
也就是说,对上吕承意,奚平这个“初级太岁”最有效的武器只有坑蒙拐骗。
而这船队中除了无常一,船工和随从中少说还有十几只不平蝉,分散在不同的运石舰和护卫舰上,奚平或许能在他们动手的时候伺机搞一点破坏,不可能控住全场。
除此以外,奚平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劣势:尽管这段时间他自认为非常用功了,还是不可能像那些老半仙一样熟悉护卫舰上的各种铭文和法阵——他每天被师父满纸圈错的功课也能帮他打消幻想,踏实做人。
那就只能……祸水东引了。
第二天傍晚,奚平算准了赵振威例行巡视主舰的时间,开始在屋里温酒,酒里加了一滴他从飞琼峰上摸来的“迷津”。
凡酒立刻成了琼浆,异香让每个经过他门前的人都忍不住吞口水,果然就把赵振威给勾来了。赵振威热衷于到处拉关系,早有心结交永宁侯世子,上赶着搭讪了一句“好香”,被奚平邀请同饮,立刻就欣然玩忽职守,喝酒去了。
“你问返魂涡啊。”赵振威砸吧了一下酒味,摇头晃脑地说道,“那是海上一大片因潮汐而起的漩涡群。起旋时,海面上能有成千上万个旋转的深渊,最大能达百丈,又骇人又壮观。不过咱们看不见,咱们押运灵石北上,都得有高手算好良辰吉时——不是黄历上说的宜动工、宜破土什么的,算的就是返魂涡的平静期。”
奚平一边引他喝酒,一边闲聊:“那怎么不干脆避开这一片?”
“能避早避了,不是没办法么。大漩涡出现的位置不固定,范围非常大,绕不过去。再说这边是百乱之地,上哪补给去?”赵振威说到这,摇了摇头,“其实有时候想想,人就是人,还是不能与天争啊。”
奚平见他话里感叹句多了起来,知道是上头了,又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酒,不食人间烟火地说道:“赵师兄,你老说这些丧气话我就不爱听,不都说人定胜天吗?”
赵振威摆摆手:“你还年轻呢。”
奚平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赵振威在南矿上没什么资历,一边是见了谁都得叫师兄师姐,一边是手下都不服他,难得碰见比他年轻、还要向他讨经验的人,立刻起了给人当爹的瘾。
“人定胜天?”他笑了几声,不知不觉又一杯酒下了肚,“我跟你说,人哪,打从娘胎里出来,这辈子什么样,基本就没什么悬念了。是贵是贱天注定,要我说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你就比如说那些老百姓吧,是屠户的儿子,长大了就当屠户,娶隔壁木匠的闺女,一辈子几十年,踏踏实实过完了,大家都好,我都羡慕。你要非得‘胜天’,隐匿灵田,私藏邪祟……或者干脆自己变成邪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对这人世间有什么好处呢?”
奚平正剥葡萄皮,不知怎么劲大了,呲了一手水。他便犯了少爷脾气似的,丢在一边不碰了。
奚悦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果盘拿过来,给他剥好,又用细签捅出籽。
奚平盯着赵振威笑道:“赵师兄在矿上,也能接触到邪祟吗?”
“哎,怎么没接触过,不说远的,就……就去年,我们家都被邪祟盯上过。”赵振威舌头已经有点大了,“窝……嗝……额们家啊,宁安府,天子脚下,你说他们多大胆!”
“嚯,”奚平“大惊小怪”道,“还有这等事!”
“修为还不低,得有开窍后期了。幸亏那天来灵药田里收苗的内门师兄正好借住在我家……哦,灵药田你可能不知道,就是散落在人间各处的青矿田,对咱们没什么用,药修倒是常拿来种灵药。宁安那片有块青矿田,是咱们赵家同宗老祖宗的。”赵振威说起门楣,难免有点炫耀的意思,眉飞色舞道,“那邪祟,逼得内门师兄使了师门赐的仙器。肚子给仙器掏了个洞,还不依不饶,最后是被自己同伙扛走的,你说凶不凶?”
奚平趁他不注意,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出去了,喃喃道:“真凶,疯了吧?”
“谁说不是,”赵振威一拍大腿,感慨道,“什么世道!”
奚悦将一小碟收拾干净的葡萄推到了奚平面前,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奚平没看他,用驯龙锁传过个念头:我没生气。
奚悦又把碟子往前推了推:唔,没生气,你吃呀。
奚平拿他没办法,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把葡萄吃了……还是甜得发腻,噎人。
“师弟,你这酒哪弄来的,好东西啊!”
奚平笑道:“家里长辈自己酿的,要不是明天咱们就进返魂涡了,不敢耽误赵师兄正事,定要再邀你不醉不归。”
“那有什么,”赵振威大着舌头一摆手,“今夜子时六条水龙下水,护卫舰上防护全开,龙王来了也得绕道,耽误不了咱哥俩喝酒。”
“好啊,”奚平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就说定了,我可等着师兄。”
你活得过今夜子时的话。
海上圆月从波涛中升起,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钻进第一护卫舰里的水龙大阵。
海上开路的除秽水龙跟庞戬在运河码头扔的那条可不一样,下水后与上古传说中的神龙无异,龙吟声能让三十里内的鲸鲨海怪退避,六条水龙同时出动,围拢成一圈,甚至能让船队在海啸和风暴中平稳穿行。
此时两条水龙开路,大阵里还有四条龙,在三丈见方的阵中,大鲤鱼似的互相嬉戏。
吕承意站在法阵边上,口中念念有词,一道漆黑的符咒在他双手中渐渐成型。
水龙们躁动起来,张开嘴,无声地冲阵外不怀好意的男人咆哮。
吕承意眼皮也不抬,猛地将符咒往下一按,水龙阵中震荡了一下,所有灵线水波似的颤抖起来,四条水龙先是剧烈挣扎,随后清澈的眼中起了阴翳,渐渐浑浊,片刻后,竟都不动了。
吕承意舒了口气,咬破手指,在转生木上写道:“一切顺利。”
字很快被木头吸了进去,继而停在了奚平灵台上——这也是奚平让魏诚响帮忙试的。
他不知道以前梁宸是怎么让信徒用转生木互相联系的,反正奚平锁定过某个信徒后,不但能分辨出对方祈愿的声音,还能收到对方用血送进转生木里的信。他看完,就可以将这信原原本本地传到其他信徒的转生木上。
这样一来,“无常一”和“圣女”就以太岁为信使联系上了。
现在“圣女”和老九跟着昭雪人他们,作为双方的联络人。昭雪人已经埋伏好了,吕承意这信是给“圣女”报进度的。
奚平正摽着赵振威在甲板上散德行,俩人一样脚底下拌蒜——还唱歌。
林昭理往外看了一眼,骂了一声“成何体统”就甩上了门,经过的船员也不敢管,只能小心守在甲板边上,不让这二位贵人掉下去。
好在这两位没有下水醒酒的意思,荒腔走板地下了楼,往船舱里走去。
吕承意的信触动奚平灵台的一瞬,船舱里走到背人地方的奚平毫不犹豫地拖着赵振威往墙上撞去,同时,他在墙上盖了个共此时印。
护卫舰上,水龙阵外的小走廊中事先预留的灵印刹那间被激发。
两地瞬间联通。
奚平将赵振威往里一推,脸上半分醉意也没有了,看着赵振威和灵印一起消失在了主舰上。
然后他透过眉心盯住吕承意,只见刚刚神不知鬼不觉给水龙大阵做完手脚的吕承意从水龙舱里钻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跟一身酒气的赵振威撞了个满怀。
那两人都愣住了。
“啊哟,”奚平自言自语道,“这回可是‘捉奸在床’了。”
他好整以暇地在灵台中默念“魏诚响”的名字,将吕承意的信传了过去,顺口说:“别着急,他一会儿还得给你写别的信。”
魏诚响睁开眼,嘴里的灵石已经碎了,她抽了口凉气,呲牙咧嘴地活动着身体,把粉末就着血咽了。
她一开始是怕说错话,憋着不吭声,现在不用憋她也不想说了——长期含着灵石,她的上颚和舌头被磨得破了好、好了又破,都快烂了。别说让她长篇大论地讲点什么,喝口水都恨不能撕开喉咙直接往里倒。
反正在老九等人眼里,圣女越发高深莫测了。
魏诚响还没来得及回答,耳根忽然一动——可能是灵窍松动的缘故,她近来开始隐约有灵感附到五官上的感觉,耳目越来越灵敏了。
门口的人才靠近,她已经听出了是谁,连忙将撇出去的腿收回来,歪斜的腰胯扶正,摆好冷若冰霜的姿势。
片刻,就听门响三声,老九低声道:“圣女。”
魏诚响敲了一下桌子,示意他进来。
老九低着头走进来,不敢直视圣女的脸,说道:“圣女,白老板他们为表诚意,已经先一步签好了灵契,内容属下都看过了。圣女看看,若是可以,可否请圣女代太岁签一下灵契?”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团“金线”,老九伸手展开,一行行金字像是写在透明的纸上,跳进魏诚响和奚平的眼里,只见上面列明了双方如何合作、怎样分赃等。
魏诚响一目十行地扫过来,落到触目惊心的最后一条上:如有违约,灵台破碎。
魏诚响:叔,这是什么?
奚平:“……”
他隐约听谁提起过“灵契”,但当时消息太多太庞杂,他没注意。
奚平迅速通过驯龙锁问奚悦:灵契是什么?
每天替他读书的奚悦很快回道:是一种打在灵相上的契约,双方自愿应允后,以心头血诚心按在契约上,灵契方成。
奚平:毁约呢?违约呢?
奚悦道:不能毁约,违者的话要看约定。轻则损毁经脉,重则灵灭道消。即使一方死了,若灵契内容里没有约定人死契灭,灵契也不会消失,另一方还是要履约。
奚平:“……”
魏诚响:“……”
坏了,怎么没提防还有这种东西。
而就在这时,奚平后脊忽然一凉,灵感被触动了。他一惊,循着灵感找过去,愕然发现吕承意和赵振威那两人没按他的剧本演。
赵振威喃喃道:“……老吕?”
吕承意被人当场撞破在水龙阵上做手脚,竟没慌,抬手一道符咒拍在赵振威额头上。
赵振威猛地一扑棱脑袋,醒了。
“怎么回事,”吕承意沉声道,“你不是在主舰上巡视吗?”
“我……是……”赵振威茫然片刻,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你刚动完水龙阵?”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不好!”
奚平:坏菜,没想到姓赵的虽不是邪祟,竟是家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