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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嫁给一个凡人。”赵檎丹尖锐的嗓音陡然落了下来,“族中其他人呢?我那几位师兄呢?”
赵族长不自觉地躲开了她的视线,嗫嚅道:“谁也不会当一辈子凡人……”
确实——也就是猫狗寿命不够长,要是能活个五六十岁,每天不计成本地喂白灵,拿丹药生灌,没准被丹毒药死之前也能入道。
赵檎丹看着她陌生的父亲,忽然不着边际地想:龟寿命倒长,不知道有没有人喂过,看看东衡三岳这些所谓“内门”弟子的修为抵得上几王八。
“要进天机阁,得经三**考,我没有,因为我是这一届潜修寺中开灵窍第三人,金平天机阁总督亲批的免试。”赵檎丹低声说道,“内门碧潭峰不会收咱们家的人,但端睿师……端睿大长公主前来讲经时亲口说过,若我能找到道心,碧潭峰可以给我接引令,我不够好吗?”
“我们丹丹自然……”
“那你们为什么觉得我不能靠自己庇佑家族,还不如趁高价卖给张‘饼’,换一份三岳入门帖!”
“檎丹,”族长脸色一撂,喝道,“放肆!”
赵檎丹梗着脖子盯着他。
赵族长需要拿主意的事多了,焦头烂额,顿时没了耐性跟说不通的女儿掰扯。
要是他们家还在大宛,还如日中天,她爱怎样怎样,放什么厥词也没人跟她计较,反正都宠她,但现在情况一样吗?他们要是不能尽快在西楚扎下根来,祖宗庇佑、百代积攒的家底马上就得变成“怀璧其罪”!
年轻人骨头比纸还轻,不过在那仨俩同龄人中稍稍拔点尖,再给人客气地捧几句,还真能忘了自己姓什么。还“庇佑家族”,这是什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别说她,玄隐山的端睿大长公主敢说这样的话么?一众升灵大师,没准也就飞琼峰支修敢——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牛随便吹。
赵家是因蝉蜕老祖走火入魔倒的,除非再起一个蝉蜕老祖,否则什么都没用。等她蝉蜕,世上还有蝉没蝉都不好说了。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哪有你说话的份?你的灵印与庚帖已经交由余家送去东衡了,此事为父与族中几位尊长已经商定。你最近没事就不要出去乱走了,明天我会叫你娘安排,请人过来教你楚文和项家的家史规矩。”
赵檎丹的眼神由怒转怨,一字一顿地说道:“大不了我把这身骨肉还给你们。”
赵族长才不理会她这小小的威胁,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姑娘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有点养废了。
赵檎丹脑子里有根血管“突突”地跳,她提起剑便要往外闯,迎面却被两个以前在天机阁的师兄拦了下来。
按玄隐的规矩叫“师兄”,其实人家在族中辈分比她爹还大,其中更是有一位西渡途中已经筑基,一个大境界,压制她就是抬抬手的事。
“丹丹,不要钻牛角尖,”那筑基修士百年修行,心境语气都比凡人平和多了,一边毫不手软地在赵檎丹房门前划下禁制,一边和颜悦色地劝她,“你这也算入了三岳内门嘛,以后可以在内门继续修行,岂不比在天机阁条件更好?咱们既然有捷径,何必要舍近求远,你说是不是?”
他态度温和,给了赵檎丹可以商量的错觉,于是赵大小姐苦苦央求道:“师兄,咱们何必要攀附项家这些乱七八糟的旁支?守着咱们自己家的秘境不行吗?求求您了,跟我爹说,我以后一定好好修炼,夜以继日……”
那筑基摆摆手,像平时一样笑盈盈地说道:“说什么呢,咱们家丹丹哪是吃苦的人。”
赵檎丹忽然愣住了。
她刚进天机阁的时候,正赶上大宛动荡,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邪祟与被邪祟蒙蔽的老百姓,师兄们伤药灵石一袋一袋的消耗,天机阁人手紧缺。
人人都狼狈,只有她被师兄们护着。
当时他们就是用这种语气说“那地方腌臜,别让丹丹去”“刁民棘手得很,这种脏活别叫她”……
原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当了娇花享受了呵护,担待她的人心里都有笔账,时机到了,是要偿的。
那筑基一弹指,一道清心符并一道昏睡符叠加在一起,飞进了赵檎丹眉心,不由分说地将她放倒了,收了她的灵石和剑。他很轻柔地摆摆手,风便卷起赵檎丹,将她妥帖地送回房,神识周到地在她房中一扫,香炉、冰笼便都自动点燃掀盖,连自鸣钟的动静都微弱了三分。
然后他又在外面加了一道禁制,保证里面人插翅难飞,冲旁边来给大小姐送东西的小厮比划了个“安静”的手势。
“灵石就别给她了,她暂时也用不着,”那筑基怕惊了谁的好梦似的,声音压很低,“水果交给丫鬟,让人用冰上镇上,这鬼地方太热了。”
呆头呆脑的小厮——徐汝成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眼观鼻鼻观口地跑了,心里唏嘘不已,感觉这一段跟他小时候看的戏文情节对上了,闹了半天不光戏里的大小姐没自由,天机阁的大小姐也没自由。“大小姐”这仨字就不是什么好话。
这时,他耳边毫无预兆地响起了太岁的声音:“赵家人还挺有眼光。”
徐汝成面无表情:不速之客又来了。
大宛那边给他们发了一种神秘木片,铜钱大小,不能用任何东西传送,是有专人亲自送过江的,把血滴在上面,就能在灵台上随时沟通一个神秘莫测的“前辈”。还能在不方便动用灵气的时候,通过这位前辈联系其他带着木片的同僚——当然,只能在国外用。
木片有限,总共只给了几个管事的,徐汝成刚拿到的时候觉得荣幸极了,特意沐了浴更了衣、把准备好的自我介绍背了好几遍才滴血,就听见了一个让他脑仁疼的熟悉声音:“你再磨蹭我都快等睡着了,惊不惊喜啊,徐香香?”
徐汝成没有惊喜,惊呆了,当场觉得天灵盖被一道雷劈裂了:期待了半天的前辈怎么是这个骗他发心魔誓的糟木头精?主上和白先生居然也被他迷惑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同僚们都被这邪神灌了**汤,私下里说那位代号“太岁”的前辈如何靠得住,什么“虽然寡言少语,但有问必答、高深莫测”……神他娘的“寡言少语高深莫测”!
这缺德带冒烟的邪神给他起了八百个外号,一闲了就跑来消遣他,专挑各种尴尬时候出现,徐汝成小解一半被他一嗓子吓得把尿呲鞋上好几次,活生生锤炼出了一张听见什么都能不动神色的脸。
徐汝成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问道:“有什么眼光?”
“看上余家了,”奚平道,“不瞒你说,我也看上他们家了。”
徐汝成心说:怎么着,你也想嫁丙皇孙?
奚平感叹道:“全国三成的镀月金,外加灵药,你说他们家得有多少钱?”
炼镀月金的熔金炉是要灵石的,国库会拨款,这里面猫腻多了;而灵药要卖给仙山,当中虚报、抬价、以次充好都不必说,仙山之外流到黑市上的药材更是血赚。
而钱多还是一方面,能玩得转镀月金和灵药的,在东衡三岳的人脉绝对超出一般人想象。
赵檎丹她爹说得没错,要不是余家自卑于没有底蕴,老惦记找个“清贵血脉”装点门面,赵家还真是高攀了这“穷乡僻壤”的暴发户。
徐汝成没跟上他乱弹的歪脑筋,只说道:“多少钱也是折辱,那可是堂堂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啊……我说前辈,她一会儿醒了,可别想不开真寻了短见吧?”
奚平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倒不至于,你没听她说还要‘好好修炼庇护家族’呢。”
再放狠话,只要她还没动“恩断义绝”的念头,愤怒也不过是应有的宠爱没得到,撒娇耍赖而已。
撒娇能有见血的阵仗么?
奚平话音一转:“不过赵家这样卖姑娘,确实难看。”
徐汝成感觉这太岁虽然人品约等于没有,偶尔也能说几句公道话:“听说是免试进的天机阁,唉,十年一届潜修寺,能免试进天机阁的一巴掌数得过来,可惜了。我看她凡间爹娘正当壮年,她必也没多大年纪,赵家宗族作的孽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倒让个小女孩子替他们担苦果。”
“可不是,你说这叫什么事?”奚平浮夸地附和他,语气不憋好屁地轻柔了下来,“英雄,我有一个主意,能救美人于水火,你要不要试试。”
徐汝成:“……”
他有不祥的预感。
赵檎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楚国的秋老虎凶猛,临近八月,鸣蝉依旧在聒噪地叫嚣。然而暑气却一点也浸不到她的小院。她这里冬暖夏凉,舒适极了,像个金丝笼。
她是笼中鸟、盆中花,他们还收走了她的剑和灵石。
半仙没有灵石,画个符都只能从周遭环境里抽灵气,效果怎样都还另说,此地是赵家秘境,她这头灵气一动,秘境立刻会把所有人都通知到。
她寸步也难行。
这时,“吱呀”一声,她的贴身侍女闷不作声地走进来,将冰镇的果盘放在她手边——那“丫头”今天不知怎的,含胸低头,走路还顺拐,放果盘的时候“咚”一声,格外笨手笨脚。
幸亏大小姐魂不守舍,没注意到。
赵檎丹面无表情道:“他们叫你来给我浇水喂食了?”
平时伶俐得要命的“丫头”被她突然出声吓一跳,嗫嚅着没吭声。
赵檎丹懒得跟下人一般见识,冷笑一声:“出去。”
“丫头”没动。
赵檎丹不耐烦地扭过头:“我说让你出……”
就见“丫头”突然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袋灵石:“大小姐,你跑吧!”
赵檎丹惊呆了。
“丫头”道:“灵石是我偷偷藏下来的,够你用的。大小姐,我知道你的志气,何必为他们屈就?快跑吧!”
她声音捏得又尖又细,说话还快得走了调,赵檎丹硬是没听清:“慢……慢点说,秀玉,你嗓子怎么了?”
与此同时,奚平在伪装成丫头的徐汝成耳边低声道:“再捏着嗓子说话,我咒你变不回来。”
徐汝成:“……”
人生实难。
赵檎丹打开那袋灵石,见其中白灵到青矿俱全,能应付各种场合,想得还挺周到。
大小姐不由得心里一酸:潜修寺里九公主都得自己梳头,她习惯了,回家也不大需要人贴身伺候,看见人多还烦,再加上她一个心高气傲的天机阁半仙,跟这些没离开过深宅大院的小丫头们没话聊,一直是个好伺候但不亲近的主子。
她没想到,自己正眼都没看过的小姑娘竟肯为了她冒这么大风险。
然而赵檎丹沉默片刻,还是将灵石口袋压住藏进怀里,她仰头看了一眼困住自己的小小院子,苦笑道:“好丫头,多谢你,可是你再给我偷一屋子的灵石,我也破不开门口筑基师兄的禁制,更别说进出秘境也不可能不惊动别人。”
“我听说仙人们的铭文若是胡乱摆放,可能会炸开,咱们这屋子里外可有不少铭文,大小姐,你看。”小丫头——徐汝成按着奚平给他出的馊主意摊开手,掌中是一块他从墙上抠下来的三等铭文,“到时候院里一着火,你就趁乱跑,我们下人平时进出有特殊手令,你拿着,可以从秘境里混出去。”
赵檎丹被他惊得跳了起来:“快放下,铭文是玩的?你不要命了!”
“嘿嘿,”徐汝成傻丫头似的说道,“抠下来也没事,我从小运气就好。”
赵檎丹正色道:“铭文这东西我只学了皮毛,用不好会害人害己——当年在潜修寺里就有一位同窗师兄,本是我们这一届里头一个开灵窍的天才,就是胡乱摆弄铭文出了岔子,要不是正好有内门前辈在,潜修寺半个山谷都得被他一个铭文夷为平地——你这字从哪抠下来的?”
奚平被这口意想不到的飞来横锅砸懵了一下,心说放屁,那就是个普通的避火铭,苏准不是人,梁宸干的破事也往他头上栽!
徐汝成听完,对奚平感慨道:“啧,怎么哪都有这种从小打少了的熊孩子?”
奚平:“……”
徐大傻你完了。
“恁多废话,”突然喜怒无常的邪神在徐汝成耳边冷冷地说道,“动手!”
徐汝成便做作地惊慌失措起来,好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将那铭文来回倒手:“那……那怎么办……小姐,我……”
“情急之下”,他猛地将铭文扔了出去,一把捂住耳朵原地蹲下。
听说这东西能炸毁半个山谷,居然有人第一反应不是轻轻放下,而是抬手往外砸,赵檎丹万万没料到世上还有这种想法异于常人的傻子,猝不及防:“不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徐汝成和奚平虽然对铭文都是一知半解,但转生木背后还有庄王殿下,那位连蝉蜕长老的封魔印都能拆解,何况赵家小院的三等铭文?
奚平早按着他的指点支使徐汝成将院中铭文位置调换过了,这一砸便如同火烧连营,赵檎丹院里陡然起了一条火龙,却连屋里挂的风铃都没碰响,咆哮着冲向门口筑基的禁制。
徐汝成:“哎,大小姐你看,它往外炸,我运气果然好!”
赵檎丹:“……”
徐汝成迅速将准备好的侍卫衣服并一张刻着进出铭文的令牌塞给她:“快,别磨蹭了!”
赵檎丹此时反应再迟钝,也知道这侍女不对劲了,可是外面人声已起,灵感告诉她师兄们已经来了。
千钧一发间,她来不及想那么多,遵从了自己的本心。
徐汝成感觉自己办了件大好事,一片混乱里,他暗中护送着赵大小姐混了出去,问奚平:“前辈,然后呢?”
“你换张脸。”奚平不慌不忙地说道。
徐汝成:“换谁?”
“准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