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永明火(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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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啊,您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照庭嗡嗡,都快变成蚊子了,保重您自己吧,别老惦记拿碎片护着我了。”

    支修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成了蚊子,足足慢了两息才反应过来,照庭震颤的动静异于往常——奚平猜测,那可能是一嗓子变了调的“逆徒”。

    “等我摸到化外炉,让林大师修好照庭您再打我呗。”银月轮一道强光扫过,奚平反应极快地躲在了一座白灵雕像后面,还是被晃得险些失明,“您放心,我肯定跑。”

    支修:“……”

    你等着到时候跑一个试试!

    照庭被奚平的神识按住,支修却也没有撤回视线。他绝大多数时候无法沟通外界,是被那想将他吞下去的宏大意志卷裹着不能动。奚平那边的动静有时并不是分他的神,反而是帮他反复确定“剑修支修”这个人——在人间有牵有挂,因为被年轻的眼睛注视着,不得不时刻检省自身,逼出最大的勇气,拼命给后辈示范人的边界在哪里。

    奚平气完师父,干脆将灵感从视觉上撤走,附在了其他感官上,天生就比别人灵几分的听觉瞬间敏锐得无以复加。他听见身后的灵石巨像在发出“咯吱”的细响,灵气似乎正被源源不断地抽走,却不是往战场方向,而是指向了掌门闭关的仙宫。

    奚平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自己将神识往外探的**,含了颗闭气丹,然后利用灵相面具“仿品”,变成最早渡他离开陶县的小兵模样。

    他成了个能以假乱真的凡人。

    凡人灵窍不开,和草木等静物一样,只有经年日久,身体才能渗进一点可以忽略的灵气。仙宫中涌动的灵气与他擦肩而过,毫无瓜葛,奚平几乎与废墟中的乱石糟木融为了一体,却反而更能“看清”灵气涌动的方向。

    悬无如濯明所料,果然推了自己的弟子当替死鬼,那么此时,消失的悬无会去哪里?

    似乎也只有掌门闭关的仙宫了。

    如果濯明知道化外炉的不同凡响之处,悬无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顺着灵气涌动的大致方向,奚平爬到了坍塌了一小半的仙宫,果然闻到了一丝草木气息。

    那是一股很特殊的花香……假如也能算“香”的话。它苦涩而低沉,混杂着复杂湿润的草腥气,是几天前,濯明要他刻意记住的无心莲花香。

    “无心莲味道很淡,很容易就被水腥气盖过去了,一般人不会注意,你也没闻到吧?”当时莲池里的濯明本来是用非常正常的语气告诉他如何防备悬无,说到这,忽然并指如刀,从自己手臂上剜了块肉下来,要不是奚平躲得快,血差点滋他一脸。

    比池中莲花浓郁数十倍的“花香”喷涌出来,犯病犯得毫无征兆的濯明热情地邀请道:“喏,就是这个味,你想尝尝吗?”

    被奚平一脸牙疼地婉拒后,濯明颇为遗憾地把那块肉生吃了,还珍惜将血迹也舔了干净。

    “除了一些丹道和特殊的驭兽道,其他修士——特别是升灵以上的高手,都以嗅觉为次等。因为即便是顶级的灵感,也只是分辨气味时灵敏,非经刻意训练,惯于仰仗视听的人嗅到不熟悉的气息很难做判断;还因为眼耳通灵、口鼻通欲,味道有时会扰人心智。最重要的是,修士同凡人一样,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嗅觉会麻木,几乎闻不见自己身上的味——比如我那在东座莲花味中浸了几百年的师尊。但你可以闻见。记住这个气息,你可以利用这个避开他……或者缀上他。”

    也就是说,悬无确实往这个方向走了。

    奚平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循着那凄苦的莲花香追了出去。

    悬无身上有很多让人看不明白的地方——玄隐山司命和司刑长老为何蒙眼封嘴很好理解,可是这位三岳的实际掌权人为什么要在自己脸上盖一块裹尸布呢?难不成身在三岳山的大长老也有毁容的灵窍伤?几千岁的老头子也会在乎容貌?

    还有那师徒俩诡异的关系。

    不说师徒,哪怕是精心侍弄盆花草,枯了死了都得心疼好久。悬无没收过别的弟子,三百年来,在三岳禁地东座上只有这么一个活物朝夕相伴,以至于大长老的鼻子对无心莲味都失了知觉,说推出来就推出来?

    悬无这狠人,到底安了颗什么样的道心?

    突然,无心莲的气息浓了一点,奚平一顿。

    悬无藏在暗处,虽然估计也不敢释放神识,但奚平不知道蝉蜕的耳力能有多敏锐。

    就在他有点犹豫时,山顶上突然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几乎仿佛贴着奚平后脑勺劈下来的。他没来得及将附在耳朵上的灵感撤下来,差点聋了,耳道里立刻出了血。

    濯明干得好!

    奚平第一反应不是保护耳朵,而是在这巨响掩盖下,飞掠出去。

    濯明应该是猜出了他的窘境,此时银月轮与掌门斗得愈酣,不断往仙宫方向靠。中座主峰晃得越来越厉害,仙宫摇摇欲坠。梁柱与巨石纷纷落下,满地铭文七零八落,奚平干脆将所有的灵感都汇聚在了鼻子上,趁机一路混进了内殿——项荣闭关入定之处。

    然后他看见内殿深处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

    那雾轻薄得几乎不会干扰视线,他看见正前方有一个很深的池子,汉白玉的石阶两侧雕栏刻的是一串月相。池子约莫得有几十丈深,池底有什么,就得靠近才能看见了。

    奚平凝神,隐约听见池底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像烧木柴的炉子。

    会是……化外炉吗?

    离谱,化外炉的燃料难道是木炭?

    莫非真让徐汝成说中了,掌门弄个炉子进来是烤火的?

    奚平脚步微顿,不知为什么,他十分忌惮那层薄雾,灵感在疯狂地阻止他往前走。而此地无心莲香也最浓,好像悬无也曾在此徘徊过好一阵。

    就在这时,仙宫外突然又一声巨响,外殿又塌了一大块,不知是谁下的狠手,余波直接卷进殿内。奚平猝不及防没站稳,被那余波一把推进了薄雾中。

    无心莲花香顿时消散,惊天动地的争斗声陡然安静,奚平心里忽悠一下,那一瞬间,他只觉那薄雾像个无从抵御的强横神识,将周围一切吞了下去。

    奚平的四肢像是灌了铅,本来绷紧的精神一脚踩空似的,筋疲力尽的耗竭感无端拥进他胸口。奚平呆愣在了原地,心头涌上个清晰的念头:修士打磨道心,辛苦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些薄雾像顺着他七窍灌进他神识中。

    争斗是为了灵石与资源,得到灵石和资源,是为了更高的修为,以便在争斗中胜算更大。

    那些死在修行途中的,虽比凡人多活了几百年,几百年却几乎都被困在灵山里,日复一日的修炼,最后徒劳而亡;而那些走得更远的,终有一天,同道中人都化尘土,踽踽独行,为了什么……证明自己的道心比别人都正确吗,人都死光了,还证明给谁看?

    蝼蚁朝生暮死,无人在意,一生为何?

    凡人奔波劳碌、命如沧海一叶舟,战战兢兢地随波逐流,一生为何?

    他被灵山视作妖邪,不为世所容,一生挣扎又为何?

    不……奚平用力一掐自己手心:这雾气有古怪。

    他奋力往后退去,一回头,却发现找不到自己来路了!

    心里那无法驱逐的声音仍不肯放过他,没完没了地敲击着他那没有道心的灵台:你一生为何?你要拿化外炉锻照庭剑,救你师父,你师父一生又为何?

    人与人萍水相逢,师也好,友也罢,哪怕血亲、哪怕知己,终有一散,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

    “三哥,跟我说句话!”奚平下意识地寻找别人的声音,“师……”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没送出去。

    甚至挂在他灵台里一直关照他的照庭都没有反应。

    奚平忽然意识到,那沼泽一样不断将他往下拖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想法。

    那些压不下去的念头不断抽着他的真元他的精力,奚平几乎觉得喘气都是疲惫的,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清心丹。

    丹药入口即化,他方才被震伤的耳目同时一清,可心里盘旋的声音却没有弱一分。

    不受控制的念头自嘲道:吃清心丹有什么用?清心丹是除障驱幻的,活着才是自欺欺人的幻觉吧?

    举足如举万钧,奚平艰难地往前迈了一步。

    “我像一头驴。”他心里想,“渝州贫农们拉碾磨豆的瘦驴,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正就是拼命地卖力走,其实都是在原地打转。既然怎么都是徒劳,我干什么给自己找罪受,我为什么不躺下一了百了?”

    奚平膝盖骤然脱力,险些就地跪下。

    “跪吧,修到月满的圣人都不在人间了,不在人世间不就是死了?我还挣什么呢?”

    奚平身上分明没有一斤的负累,却连青筋都跳起来了,他吃力地稳住自己,一脚踩在地上,竟将仙宫中汉白玉的地砖踩碎了,迸溅的碎渣带铭文,割开了他裸露在外的手背,尖锐的刺痛感让心里那要命的声音一轻。

    奚平本能地抄住那带铭文的碎石块,狠狠地在自己手心割了一道。

    割开的皮肉像个宣泄口,能将那些要命的念头从伤口中放出来似的,疼痛让他立刻感觉到了自己,感官也重新敏锐起来,甚至闻到了消失的无心莲香——奚平激灵一下用袖子裹住伤口,突然明白了濯明拔自己头发吃自己肉是为何。

    然而锐痛很快褪去,半步升灵的躯壳转眼便修复了这一点小伤,奚平六感再次麻痹,那些无法抵御的念头卷土重来。

    奚平掌心扣住太岁琴最锋利的琴弦,手背骤然绷紧,却没往下按。

    下一刻,他蓦地抬头望向前路,挥手将琴弦拍开,往前挪了一步。

    他不是濯明。

    两步之内,淹没他的念头就让他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追问声越来越响、四肢越来越沉。

    然而随着他腿在动,他那几乎被薄雾挤得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却始终有一线活气在挣扎。

    奚平干脆将仅剩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腿上。

    “你要往哪里去?”

    “往前。”

    “往前是去哪,有什么意义?”

    “哪也不去,老子腿长!”

    不过十来丈远,奚平好像走了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杂音中,若有若无的莲花味道再次触碰了他的嗅觉,奚平眨掉睫毛上的汗,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深池边缘。

    他一眼看见池底一个熊熊燃烧的大鼎,而鼎边一人,正是悬无。

    看见悬无的刹那,那些拥塞在他脑子里的雾好像一下消散了,奚平周身负累骤然一轻,顿时想起了自己是谁,来干什么。

    不好,他怎么搞的,离蝉蜕这么近不是找死?

    奚平冷汗“呼”地一下冒了出来,直接浸透了后背,一把扣住太岁琴准备挨打。

    然而火边的悬无却兀自低头沉吟着什么,这样近的距离,他居然丝毫没注意高台上有人。

    奚平紧绷片刻,见悬无跟聋了瞎了似的,包天的胆又落回肚子里。他矮下身小心地靠近池边,往下窥视,就见方才差点要了他小命的薄雾源源不断地从那大鼎里蒸出来,悬无嘴里在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

    “我一生为何,一生为何……”

    说着,悬无忽然仰头笑了一声,一把将脸上的白纸面具扯了下来。

    奚平一缩脖,紧紧地贴在高台的地板上,假装自己是一块碎转。

    然后他看见了悬无长老的真容。

    那居然是一张……既不美也不丑的楚人面孔,没有伤疤。

    只是除了雪白的皮肤和褪色的眉毛,他和掌门项荣几乎是一个模子刻的!

    奚平屏住了呼吸,忽然,他心里生出一个疑惑:那是化外炉吗?

    为什么掌门不将这炉子收走随身带着,而是放在这等人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