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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段韶被唤来渤海王府。
高澄手持短刀割煮好的牛肉,吃得正欢。
“表兄还没用膳吧?快坐,快坐,我早让膳奴给表兄备上了一份。”
高澄热情招呼,却让段韶把心提起来了,他苦笑道:
“子惠有话就直说,只要不是讨要我新纳的妾室,我统统答应。”
“孝先在说什么!我高子惠不好女色。”
高澄板着脸反驳一句,让婢女替自己擦干净了手,又屏退了众人,这才掏出信封,说道:
“我有一封密信急需呈交父王,事关重大,不敢假手外人,我在孝先与明月之间犹豫许久,终究是孝先与我多了一层表亲,关系更为密切。”
段韶闻言精神一振,他接过信封,笑道:
“斛律光粗俗不堪,哪是值得托付大事的人,子惠且放心,我必定不负所托,既然事情紧急,韶即刻出发。”
接过信封,将它好生收入怀中,段韶告辞道:
“既然事情紧急,韶即刻出发,子惠可还有言语需要转告。”
高澄立即起身,亲自将段韶送出府门。
临行前,高澄还特意嘱托段韶为他向陈元康带去问候。
洛阳的太阳又怎么会忘记流落在晋阳的那株向日葵。
才送走段韶,高季式也在收拾行囊,准备南下挖高敖曹的墙脚,为高澄拣选四百锐士充作护卫。
高澄领着侍卫将高季式送出城南平昌门,道别后,又转向城东大营,视察留守士卒的训练情况。
斛律光得知高澄来意,赶紧命人召集两人部曲。
高澄与斛律光站在高台上,台下是排列齐整的一万州郡兵。
上了战场是什么表现暂且不知,但至少现在看起来像模像样。
斛律光请求高澄发号施令,随着高澄一声令下,一场临时大演武正式开展。
最先开始的依旧是定靶步射,斛律光不愧神射之名,经他操训两个月,全军总体由先前十中三,提升到了十中五、六,甚至有一部分士卒能够达到十中七、八的标准。
高澄点头之余对随行的军中文吏们说道:
“你等去将十中七、八者单独登记造册。”
南征时候,各部弓手稀稀疏疏的箭失可满足不了高澄。
搜刮寺庙财物后,定要充实武备,多造箭失,往后遇敌,也不废话,先齐射几轮再说。
谁不想学袁绍威风凛凛的喊上一句:
‘看谁人能抵住我这箭阵!’
步射之后便是高澄想出的步战法子,一万士卒分为十军,使用木棍两两对战,木棍一端被浸染了颜料的粗布包裹,身上沾了颜料之人即算阵亡。
高澄又命人牵了一群肥猪进营,激励众人道:
“今日步战操演,获胜五军可食肉三日,落败五军必须看着胜者食肉。”
这主意有点损,没肉吃也就算了,还得看着别人大快朵颐,堪称双倍折磨,但确实充分调动了将士们的积极性。
随着步战开启,校场顿时闹哄哄的。
“我都捅到你了,你怎么还能还手!”
“我临死换命不成吗?”
“哎!你往哪捅啊!我还没有子嗣呢!”
“你小子别照着头打呀!会出人命的!你还来?我跟你拼了!”
这一幕幕,哪像是两军交战,分明是两千人规模的械斗。
高澄咳嗽了几下,强掩尴尬,笑道:
“短兵相接,重在气势,将士们都很有精神嘛。”
众人也纷纷附和。
眼见第一场交手,不少人头破血流,高澄又重申,不许照着脑袋打。
这场步战操演,他已经放弃了,只要不死人就行。
果然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做。
五场交锋先后有了结果,胜者喜悦,败者丧气。
高澄宽慰败方,大声说道:
“你等不必气馁,好生研习武艺,往后每半月演武一次,还怕少了肉食。”
闻言,全军欢呼。
州郡兵的生活着实窘迫,虽然免了赋税,但平日里军中只管一份温饱,改善伙食的机会确实不多。
高澄这时候也拿到了文吏们登记的步射成绩出色者的名册。
合计共有一千六百余人。
高澄翻看后,将名单递给了斛律光,嘱咐道:
“还要劳烦明月为我再练四百善射之人,我意组建神臂营左右二军。”
斛律光接过名册,信心十足的应下了这份差事。
高澄见附近没有旁人,又轻声夸赞道:
“之前我在明月与孝先之间犹豫该由谁来肩负重任,为我练兵。
“我与孝先虽是表亲,但情义不及明月深厚,这才将一万士卒托付于你,明月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我对练兵之道并不熟悉,一切就交给明月了。”
斛律光听说自己在高澄心里踩了段韶一头,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他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世子但请放心,我必定练出一支骁勇之士,回报世子信重。”
段韶、尧雄、慕容绍宗三人的部众跟随高澄南下,奔波劳累,早就被遣散了部曲,放他们休息几日,与家人团聚,因此营中独有高澄与斛律光的部队。
此间事了,高澄也动身回城,倒不是他不愿再练马战,可这群苦哈哈,哪是骑过马的人。
先把步战的基础打好,等日后马匹富足了,再安排部众学习骑术也不迟。
高澄回到洛阳城,并不急于前往尚书省处理政务,径直去往设在渤海王府周边的听望司府衙。
听望司在信都设立后,府衙跟随高澄数次搬迁,先去了沧州,又搬至邺城,最终在洛阳扎稳脚跟。
如今洛阳府衙前身是一位死难于河阴的宗王府邸,被捐献给寺庙,高澄入洛阳后,为了展示自己不取分毫,特意花大价钱买下。
随着听望司深度参与高氏崛起,名声也越来越大,其他势力也在组建自己的情报机构。
时常有关西、南梁的探子被搜捕,抓入府衙地牢受刑,获取情报。
高澄知道后,特意叮嘱留下性命,说不准将来还能换取彼此被俘虏的探子。
纵使被赎回来的探子不能再继续任职,但也可以给予一份体面的营生,算是对深入敌后的回报。
高澄走进大堂,众人虽忙碌,可在赵彦深的指挥下倒也有条不紊。
看见高澄,纷纷停下手中工作,向他见礼。
“你等自行其事,无需理会我,彦深,你随我去偏室议事。”
说罢,转身便去了大堂偏室,赵彦深也匆忙放下手中文书,紧跟上去。
偏室内,两人对坐,高澄将抑佛的打算全盘托出,赵彦深当即赞同,高隆之兴建庙宇一事,本就是他禀报的高澄。
但还是劝谏道:
“昔日太武灭佛,充盈国库,然而行事太过酷烈,仆请世子少造杀孽。”
高澄闻言笑道:
“彦深所言甚是,僧尼还俗耕种,还可为我缴纳赋税、服徭役,澄断不会效太武旧诏。”
太武帝拓跋焘的灭佛行动持续了六年,最开始只是命令僧尼还俗,到第六年,手段极度残忍,竟然下诏将北魏境内一切僧尼,无论老少,尽数坑杀。
废除寺院的同时,捣毁佛像,焚毁所有佛经。
若非太子拓跋晃崇信佛教,暗中庇护了一批僧尼与佛经,北方只有等拓跋焘死后,由南方僧尼北上传佛。
拓跋焘也是灭佛的三武一宗中,唯一一个打算彻底灭绝佛教的君主,他就是这样的汉子。
高澄知道佛教有它的积极作用,这一时期的僧尼们尽管多做恶事,但并不妨碍他们慈悲着嘴脸,导人向善。
而佛教所宣扬的生死轮回,也能够给予民众精神上的慰藉。
但是需要民众靠麻痹自己来忍受现世的苦难,本身就是统治者的失职。
高澄并不羞于承认这一点,毕竟国家沦落到这个地步,又不是他造成的,反而是自己一直在致力于恢复秩序。
期间,高澄又出偏室命人唤来崔季舒,三人在偏室中共同商议对于寺庙与僧尼的具体处置。
有太武帝坑杀在前,碰上小高王这样一位仁主,僧尼们不感恩戴德都说不过去了。
毕竟高澄只是夺去他们的财物,勒令他们还俗劳作,命不是还留着的嘛。
偏室中的三人说得口干舌燥,期间多次唤围聚在偏室周围的侍卫进来添水。
这世上不会真有人谋事的时候不让侍卫护在周遭吧。
直至正午,这才磋商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桉,高澄这才起身准备离去,临别时,将收集罪证之事交给了赵彦深。
等到获得高欢许可,便能立即动手。
回到府上,高澄终于记起了世界上还有王思政这个人。
王思政坐在地上,倚靠着囚笼,双目呆滞地望向门外天空。
这扇门一直开着,好教门外的侍卫能够看清屋里的情况。
被关了将近一年,最开始还有送饭之人与他说几句话,到了洛阳动乱后,元修出逃,而王思政是元修幕僚,因此再也没人敢搭理他。
王思政知道洛阳曾发生过动乱,那天的喧哗他听得清楚,但不知道具体情况,然而胜者终究还是高氏,否则他早就重获自由。
这些日子以来,他彻底断了被营救的心思,曾经在元宝炬府上见到的那个矮小身影,每天都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只有这个人才能放自己出去,他的怜悯才能让自己摆脱困境。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屋外响起。
王思政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门口出现了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那位少年,只是身形比过去高了许多。
高澄看见王思政神情呆滞,他很生气,对看守头目说道:
“我只是让你们关押他,何曾说过可以动刑!你们怎能将他给打傻了。”
看守头目同样是一头雾水,赶紧接受道:
“世子,卑职真的没有动刑,他只怕是被关久了,这才看起来有点痴傻。”
而王思政也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朝思暮想的一幕终于出现了,自己终于等来了恩人。
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呼喊道:
“世子!我愿降,王思政愿为世子效劳。”
一张脸似乎要从两根柱子之间挤出来。
高澄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拉拢人的腹稿似乎用不上了。
他看向王思政的眼神有点怪异:你怎么不矜持一下,与我走一遍礼贤下士的过场。
王思政可不知道他的心思,错过这次机会,这辈子肯定是没办法出来了。
望向高澄的目光炙热而又充满渴望,甚至让高澄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我将你关了一年,你不怨我?”
高澄试探着问道。
“思政误入歧途,幸有世子阻拦,这才迷途知返,思政又怎能以怨报德。”
王思政说得情真意切。
高澄挠挠脑袋,该不会是患上斯德哥尔摩症吧,被害者对加害者产生好感与依赖性?
“将牢门打开,把他带出来。”
高澄吩咐道。
身边许多侍卫,也不怕虚弱的王思政趁机发难。
高澄将洛阳动乱的具体情况告知王思政,对他说道:
“如今元修西逃,我不能重用你,南荆州经历战火,城池被毁,我让人将你带去安昌,你参与营建城墙一事。”
王思政伏地叩拜,声泪俱下道:
“思政深陷牢笼近一年,宗室叛乱之时,元修不思解救,独自逃往关中,思政与他早就恩断义绝,还请世子莫要因此贼而猜疑。”
高澄将他扶起,宽慰道:
“你且好生参与安昌城营建,若是用心实诚,我自能看到。
“我早就知道南阳王府一众宗王暗藏祸心,但独独将你绑了过来,就是知道你是个有才能的人,宗王身份尊贵,但在我的眼里终究是比不得你王思政。
“我高子惠能够轻易放过元修、元宝炬,但万万不愿放走了你。
“之所以久久不见你,也是担心你心念旧主,不愿为我所用。”
不知为何,王思政听见这番话,心中一股暖流肆意流淌。
高澄当即命人带王思政下去梳洗,又为他准备新衣,待梳洗过后,命护卫将他送回王府,先与家卷团圆。
王思政回到府中,各自惊呼,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埋头痛哭。
问过府中诸事,王思政这才知道,宗王叛乱时,长子王元逊为了解救父亲,也曾参与其中,不知为何却并未治罪。
王思政于是更加相信高澄的一番话,认为小高王是爱惜自己的才干,这才将他关押,心中那份莫名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