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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口有一山,名为北固山,山上有一楼,名为北固楼。
高澄行至楼前,迎面望见了萧衍生前所题:
‘天下第一江山。’
随行之人都知道高澄字迹丑陋,也没人提议让天子留下墨宝。
高澄登楼远眺,一览大江滔滔。
心潮澎湃之余,高澄狠拍栏杆,众人不解其意,高澄也未解释,可拍了好几下才记起来,辛弃疾把栏杆拍遍,那是在建康赏心亭,是宋代丁谓所建,如今还没影咧。
但小高王是天子,只见他掏出腰间宝刀,瞧上几眼,留下一句: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也不解释,只一声长叹,便扬长而去。
随行官员们跟在身后小声滴咕道:
“陛下究竟是何意?”
“兴许是要灭梁?”
“胡扯!陛下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依崔某之见,定是责怪我等没有在江南寻访美人。”
“崔仆射言之有理。”
“要论知圣心,体贴君上,还得是崔仆射。”
听着同僚们的马屁,崔季舒不由暗自得意道: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陛下。’
行至江畔,高澄将段韶唤到身边,与他说道:
“我不日就将北还,江南之事悉数委于你手,若形势紧急,孝先可先斩后奏。”
“陛下且放心,京口虽弹丸之地,但臣定为陛下扎根于此。”
段韶承诺道,在他眼里,南梁水师还有些能耐,但步骑实在不够看,高澄在江南给他留了三万大军,若非高澄不许,他有信心随时可在建康行废立之事。
高澄也了解自己这位表兄,叮嘱道:
“孝先万不可有轻敌之心。”
段韶这才肃容答道:
“臣谨记在心。”
高澄想了想,又告戒道:
“驻守京口,不可贪念美色,当约束部众,万不能扰民。”
段韶正气凛然道
“陛下勿忧,臣生平不贪财、不好色,亦当以此感召三军。”
高澄心道,好家伙,你还当面欺君是吧,当然,他也知道这是段韶跟自己说的玩笑话。
“感召三军就免了,严肃军纪即可。”
一行人回到京口镇城,就有萧纶使者前来向高澄求借粮草与兵械。
小高王是个热心肠,听说萧纶要兴兵南下与萧纪交流意见,当即应允,让来人与崔季舒商量具体数量,并大手一挥,给萧纶免了利息。
高孝瓘跟着父亲回到临时住所,心情还带着几分沮丧,此前父亲承诺将来南征,必会带上他们兄弟。
如今做是做到,但与自己想象中的情况小有出入。
除了水师经过一番鏖战,高敖曹、彭乐的先遣部队打了一场小仗,南征便再无冲突发生,这让他怀疑自己到底是随父出征,还是往江南郊游。
其余兄弟相继告退,但高孝瓘还是找到父亲,问出了心中疑虑。
高澄抚着他的脑袋,笑道:
“为父幼时随慕容绍宗学过几天兵法,但行军作战更多是以势欺人。
“论财力、物力以及将士骁勇,江南远逊江北,如今江北万众一心,而江南有萧氏诸子相争。
“皇位争夺刚落下帷幕,萧纶与萧纪又将再起刀兵,如此局面,又何须为父苦战。
“只需在他们之间以言语挑拨,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譬如萧纶求粮于我,我自当相助,待其不敌,为萧纪反攻荆南,再与我求救,我当于江汉渡江助他退敌,顺势于荆南驻军。”
高孝瓘对此很不解,疑惑道:
“父亲为何笃定萧纶不敌?”
高澄为他解释道:
“行军作战打的就是国力,陈霸先此番劫掠,荆南与岭南两方势力此消彼长,而萧纶翻越南岭相攻,补给更是困难。
“而两方主帅,陈霸先崛起于微末,以战功立身,而萧纶不过是仗着皇子身份,才有今日之势,其人并无将帅之才,二人交兵,谁胜谁负,哪有争议。
“况且此前陈霸先大掠萧纶军士家卷,战时若以此作文章,萧纶军心必乱。”
高孝瓘恍然道:
“原来胜负之论,一看国力,二看将帅才能,三看士卒军心。”
高澄补充道:
“也不能忘了水文地形,当年陈庆之麾下白袍军何等勇锐,却在撤军时遭遇一场山洪,一代名将仅以身免。”
高孝瓘闻言感慨道:
“果然,天灾非人力所能及。”
高澄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将其余四子统统唤来,对他们语重心长道:
“天灾确实非人力所能抗衡,但作为统治者,却可以尽力补救,例如地方官员不修沟渠,恰逢干旱,民无所食,为政者便应该从各地调拨粮食,赈济灾民。
“若坐视饥民流散,饿殍遍地,便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你须知道,作为官员,最大的恶便是贪墨赈灾粮款,这样的人必须得凌迟方能泄恨。
“作为统治者,最大的恶便是坐视民众受灾而不救。
“你等亦曾读史,当明白小民可欺,君王掌握生杀大权,可以将他们视作草芥。
“但小民亦不能欺,陈胜、吴广斩木为兵于大泽乡;赤眉、绿林推翻新莽;汉末张角在八州之地蛊惑民众三十六万。
“历朝历代都不乏活不下去的人暴起反抗,你等祖父亦曾在河北投身义军......”
高澄话未说完,却听高孝琮好奇道:
“祖父当时也活不下去了吗?”
高澄一怔,随即当做没有听见。
他还能怎么回答,总不能说贺六浑纯粹就是个野心家,一天到晚就想着搞事情吧。
高孝章低声训斥道:
“五弟莫要胡言,且听父皇教诲。”
高孝琮赶紧捂住了小嘴巴。
高澄对这小儿子着实无奈,高孝琮顽劣归顽劣,所以五兄弟中,就他挨打最大,但有时候又觉得高孝琮的一些行为天真可爱,不像他那四个哥哥,都跟小大人一样,少了童趣。
忽略了这点小插曲,高澄继续教育诸子道:
“为政者,当以治民为第一要务,必须让民众能够活下去,否则哪怕是杀头灭族,也无法恐吓住他们,正如陈胜吴广所言:‘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高孝章等人闻言,纷纷表示铭记父皇教诲。
高澄颔首道:
“你等明日以此为题,作文一篇呈与为父。”
说罢,又单对高孝琮道:
“不可假手于人!”
高孝琮面色一苦,抱着高澄的胳膊撒娇道:
“孩儿将来又不治民,便免了这一遭罢!或者连读书也给免了。”
高澄皱眉问道:
“你不读书,将来要作甚?”
“学二叔以酒色度日。”
高孝琮得意道。
高澄五子之中,其余四人与高洋关系疏远,偏偏高孝琮与高洋之子高殷处得来,时常往高洋府上跑,与他二叔关系好得跟父子一样。
高澄挥手让高孝章、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四人暂且退下。
高孝瓘才出门不远,便听见了屋里传来五弟的嚎哭,以及父亲的怒斥声:
“你小小年纪,也敢说以酒色度日!”
“为父持身以正,最好修身养性,怎地就有你这个逆子!不肖父!不肖父!”
兄弟四人赶紧低头远离,可还没出院子,就遇见了尚书右仆射崔季舒,四人赶紧向他行子侄礼。
至于崔季舒身后五名貌美女子,四兄弟都装作没有看见。
崔季舒此番带来的五名女子,原本都是萧正德的宠妾,萧正德渡江逃亡之际,为萧渊明所杀,这些女子便被他私藏在京口。
北齐袭占京口时,崔季舒不忘让人看好了萧渊明的府邸,自己亲往府中查看,挑选了这五人。
但因为此前进献薛元氏,为高澄所责,便一直将她们留在萧渊明的府邸。
今日见高澄说什么‘无人会,登临意’,便自作主张将这五人带了过来。
高澄听闻崔季舒求见,便放过了高孝琮的屁股,将他打发走。
一眼望见崔季舒身后五女的时候,久未沾色的小高王便有了兴致,可听崔季舒笑道:
“陛下之意,臣以知之。”
顿时没了兴致,总觉得辱没了那段词,哪怕是当天子,还是得有点敬畏之心。
稼轩公之意是收服故土山河,是感慨自己空有恢复中原的抱负,难有知音的惆怅。
高澄当时随口一说,可这崔季舒却理解成了小高王寂寞难耐。
但到底是小崔的一番好意,高澄问清了身份,知晓并非强抢来的民女以后,只澹澹道:
“送去瑶光寺安置罢。”
五名女子从未离开江南,只以为送往瑶光寺便是要她们落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她们大好年纪,自然不愿寂寥一生。
纷纷哭泣求饶,声称只愿以身事君。
“叔正(崔季舒),你与她们解释清楚,若还是不愿往,那也罢了。”
高澄实在不好意思当面提瑶光寺的属性,把这个问题抛给崔季舒,便匆匆出门而去。
屋内,崔季舒向五女解释了瑶光寺的特殊之处。
如今的瑶光寺,早就不是当初北魏供妃嫔的容身之处,在高澄多年努力下,成了他私人的快乐城,寺内不止有各方美妇,更圈养奇珍异兽,多置酒肉,时常与寺中妇人们放浪形骸,共享欢乐。
五女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禁不住心中好奇,想见一见崔季舒口中所谓人间极乐之地。
昭德四年(551年)十月初三,高澄留段韶为京口镇将,统兵三万驻守三城与京口,又以王伟多谋善断,任为京口镇长史,辅左段韶。
自己则领其余人马在水师的护卫下,于京口渡江,重返北地。
而高澄也没忘了答应萧纶的粮草、兵械,他早就行文江汉三州,命他们为萧纶提供补给,以支持荆南与岭南之间的战事。
昭德四年十月十六,高澄尚在淮南,洛阳宫城之中,又添新丁。
曾为广阳公府家妓的陈氏在宫中诞下一子。
“瞧瞧这小胖模样,只怕又是一个孝琮。”
娄昭君搂着小孙子眉开眼笑道。
作为母亲,她与嫡长子高澄不和,主要是这个儿子太过忤逆不孝,但母子俩的仇,终究没有波及到孙儿身上。
不只是自己养大的高孝章、高孝瑜,无论是嫡子所出,还是庶子所出,娄昭君爱极了这些孙儿辈,时常要将他们唤入宫中相见。
高澄的嫔妃们当然知道母子俩的过节,但在娄昭君面前还是得伏低做小,尽着封建礼教中的儿媳本分。
见娄昭君喜笑颜开,洛阳宫城也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
与此同时,成功夺取汉中的斛律光也收到了高澄在江南发来的行赏诏书。
高澄对待斛律光这位爱将,自然不吝赏赐,封斛律光为中山郡王,移镇汉中,为梁州刺史,赏赐布绢五千匹,其余将士另有封赏。
而荆州刺史一职,随着斛律光移镇,也沦为文职,不再领兵。
高澄以斛律光领骑卒一万,步卒两万,继续留守汉中,其余人马,各归本镇。
此前领兵屯驻大散关,分散独孤信守军的雍州刺史高季式也有嘉奖,高澄为他改授范阳郡公,增其食邑,距离郡王,也只一步之遥。
当然了,无论是原时空,还是如今,北齐王爵都存在滥赏的现象,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举动。
限制了武将们掌权,又限制他们牟利,自然得在名分上宽松点。
所幸王爵不能承袭,高澄也没有给宗室大开方便之门。
况且高澄这人吝啬得很,不许王爵承袭,一世而终,后人袭爵,必须降一等,只得郡公。
但王爵再是廉价,也挡不住将领们对它苦苦追求,君不见江汉一战,侯景为了王爵,每战必为先锋,连家底都快打光了。
如愿以偿获封王爵以后,连高澄将他的老部队划为战兵,随时可以抽调、归属其余将领,也不在乎。
他侯景又不想着谋反,自己可是大齐忠臣。
斛律光获封王爵,甚至没来得及上表谢恩,就写了两封信。
一封寄往江南,自然是送去给段韶的,就是要告知他,自己如今也是郡王,以后少来跟他炫耀。
另一封寄往长安,便是给中山郡公高季式的,询问他当了郡王以后,待人接物要注意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