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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死了?”江离神魂归位,死死盯着眼前地上的躯体。
渺渺不答,抄起那块滚落在身侧的石头,跪行向前,对准那恶人太阳穴狠狠砸落,一下,两下,三下……鲜血喷溅到她脸上,迷了眼,与眼泪混在一起往下流。她这才甩下石头,哆嗦着长出口气:“死了。”
江离震惊地看着平日连大声说话都罕见的渺渺,竟毫不犹豫地做着这些事,郁积心头多时的压力一息迸发,化为难以抑制的恼怒,遂过去压着嗓子对渺渺喝问道: “这到底是谁?!我就知你有事瞒我,是要到我们全死了,你才肯说实话么?!”
渺渺闻言像心窝被扎了一刀,身子弓起,将手扭住胸口,抽噎道:“我……哥!”
江离怒火难消:“你瞒了我多少,还当我是你哥哥么?!”
“我再不瞒了!就算你此生都不愿再见我,我也不想瞒了。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先把尸首藏灭要紧!”
江离打了个冷战:“这人还有同伙么?!他们知道他来杀你么?”
渺渺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叉到尸首腋下托起:“有,但大概不知。哥,帮帮我……”
江离无可奈何,只得提起了尸首双脚,一下冷不防看到那恶人被砸凹变形的脸,直吓得险些脱手。二人抬至后院池边,拿绳索坠上几块十几斤的大石。渺渺手臂上的伤口因用力又被撕开,血浸透了衫子。
“血再流下去你也活不成了。”江离的怒气一半转作心疼,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哥,我不配你对我这般好。”渺渺像是感受不到疼痛,用力将尸首推下水去。江离转身就走:“不必说这些无用的。待听完你坦白,我自有道理。”渺渺垂目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沿路清理血迹,回到渺渺房内,江离替渺渺剪开伤口附近衣衫,清理伤口,敷药包扎,药膏刺鼻的气味飘散在整个屋中。
“他的同伙甚么时候到?”江蓠问道。
“不会,至少今夜不会。”渺渺手臂吃痛皱了皱眉,哀求道,“哥,你可不可以先听完我解释,再去叫人通知乔大掌柜?我,我怕见到她,就更难开口了。”
江离暗自思量:这恶人潜入宅邸,外面巡守之人无一察觉,可见这人手段厉害,背景殊常。眼前尽是谜团,在问明来历情由前,他本也不想贸然把乔羽卷进来,当即道:“我不叫她,你说罢。这人是谁,为何杀你?”
“他叫贾义,恨我错手杀,杀死了他的兄弟,要我偿命。”
“你说甚么!”江离万没料到渺渺身上还背着另一条人命,“你和他是甚么关系?何时结下的怨仇?”
“他是庆云庄庄主的心腹,”渺渺的声音越来越小,“也是我的……我的师叔。我为自保,被逼对他兄弟出了手……后来他兄弟死了,他,他,他果真不肯放过我。”
“庆云庄……”江离觉这名字耳熟,“就是当年你爹被害之后,仗义搭救你母女的那个庆云庄?”
“没错,那时跑去村里给我母女报讯,又提醒我们离开玲珑山避祸的人,就是这个贾义。”渺渺说到“贾义”,眼中充满憎恨。
江离明白了几分。庆云庄曾救过渺渺母女,这他从前便知道。但他今日才知,原来渺渺这些年从没断了与庆云庄的来往。只因渺渺不知为何错杀了庄中一个名为贾义之人的儿子,以致贾义恨毒在心。她既说那人的同伙‘大概不知’,想必是庄中对错杀之事已有公断,只有贾义不忿,故私下前来报复。
想通这之中缘故后,江离埋怨道:“你与庆云庄有旧,尽心报效是应份之事,为甚么与之来往要瞒我,从没对我说过?”
“哥,我瞒你的事太多,桩桩压在心上,如负重行于深泥,你和魏老夫人对我越好,我越怕被你们知道。事已至此不须再瞒,是好是坏,也算解脱了我。还是从头讲起罢。”渺渺说完,闭眼长出了口气,“自第一次来魏家时,说的便是谎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登门寻亲,是怎生说的?”
“你自称姓姜,祖辈世代居住青州玲珑山下。因我祖父常下山从你祖父处籴米,故而结识,日渐情熟。后来我祖母抛家下山不返,祖父日夜苦盼,油枯灯尽,临终前留下大笔财物,将我爹托孤于你祖父母。你我爹爹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你祖父母先后过世之后,我爹以义子身份守孝三年,决定离开玲珑山。祖父的财物,姜家未曾动用过分毫,临别前你爹爹欲将之归还,爹爹坚持不受,只带着少许盘缠来了临清。我年幼时,爹曾几次带我回玲珑山探望,你爹爹的样貌我还记得。你与他十分相似,口中细节也与我所知全无出入,这些难道能假?”
“我确是姜渺渺,这段委的千真万确的。”
“你说你出生几年后,青州灾害不断,世道浇暮。你爹恐怕我祖父的财物遭致匪祸,便想到将之埋藏山中。进行清点时,在盛放金银的坛底发现一盒,里面装有一幅破旧的画轴。你爹见是个古物,且收纳得郑重,猜想是我家传之物,不忍任它残损,于是送去城中裱褙店里修补。几日后,就在取回画轴的回村途中,他不幸遭遇沿路劫掠的甘露教恶徒,被害成重伤。是庆云庄的一位义士路经此地,出手灭掉了恶徒,追回了画轴,只可惜没能救回你爹。义士受你爹死前嘱托,来村中寻你母女二人报信,并告诫你们速速离开村子,以躲避恶徒报复。你与你娘草草葬了你爹,依言逃离了玲珑山。这些事发生在我爹离世之后,我那时与姜家已断了音信,你尽可以捏造。”
渺渺忽然冷笑一声道:“我没有捏造,我告诉你这些时,也以为那就是实情。可今日我方知,自己竟一直活在天大的谎言里!罢,罢,这段暂且按下,你再往后说。”
“你告诉我,当时你母女二人避祸情急,无从筹措盘缠,无奈下动用了部分我祁家的钱财,一直为坏了姜家的义气而惭愧。所以在外乡安顿下后不久,你便奉母命来临清寻找祁家人,只为将此事做个交代,再续两家亲缘。那时我已化名为魏还,还是我在街上认了你,将你带回的魏家。”
渺渺的手捏成拳:“这就是我欺心的假话了!我和娘从没想过动那钱。实情是那晚贾义报信后并未离开,而是说服我母女与他一同回到了清凉山,将我们安置在了庆云庄中。来临清之前的两年,我和娘其实一直住在庄里。”
“你为何要编这样的谎?”话刚问出口,江离猛想到贾义狰狞的脸,登时有些明白,便问:“这庆云庄,到底是个甚么样地方?”
“清凉山庆云庄,寻常人或许不知,在江湖上它可是赫赫有名,是山东武学之名门,任侠之表率。庄主庆尚豪九年前被推举为山东武林的盟主,众豪杰悦服,莫不归心,江湖人都尊称他为,太平君子。”
江离松了口气,庆云庄不是无端草寇,甚至听来颇为正派,渺渺称贾义为师叔,显是已入其门中。可这有甚么不能说的?
但听渺渺又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带了那从甘露恶徒手中夺回的画轴作为信物,可你却不认得。”
“我爹从未提过财物之事,乃至你来之前,我并不知它的存在。你容貌和说话足已令我不疑,有没有信物……”江离说到半途忽然顿住,随即恍然道:“你拿出画轴,难道不是为自证身份,反倒是在试探我吗?”
“是,我就是在试探你。只是我试探的非你身份,”渺渺耻道,“寻亲云云,不过都是幌子,我找你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从你口中打探画轴的内情!”
“画轴?画轴怎么了?”江离猝不及防,脑中飞速寻找着与画轴有关联之事,很快心中咯噔一沉,“你爹爹的死……”
渺渺含泪点头道:“我爹爹的死,根本不是偶然的劫财害命。他是因为怀有那画轴,才被甘露恶徒盯上,丢了性命的!”
江离试图回忆那画轴上的内容,无奈印象浅淡,只依稀记起是幅男人的画像。记忆的微光在某处重叠,催生出惊心的锋芒,他倒吸一口凉气:“画轴……莫不是我家与甘露教,有甚么关系?”
渺渺缓缓道:“我不知道。只是那画轴中,有甘露教南宗搜根剃齿要找寻之物的线索,涉及的利害极大,你祁家是这画轴的主人,他们会如何做,你自己想罢。”
江离喉咙发涩,过了半晌才颤声道:“先不要说我,所以你爹爹他……是因为受了祁家的牵连,才枉死的么?”
渺渺没有回答,空气结成了冰。
江离觉得自己被沉入一口深井,溺水窒息。眼前的渺渺离自己越来越远,脸孔都变得陌生,他哑着嗓子道:“渺渺你,是怀着,怀着怨恨,才来寻我的么?”
“我当然怨,我怨爹爹死了,祁家却安然无恙。”渺渺目光幽暗。
药膏的气味从鼻腔涌入,挑动着江离的神经: “所以你其实是为,报复我而来?”
渺渺哀叹一声道:“我虽有怨,可我不能恨。爹爹宁死也不愿向甘露恶徒出卖祁家,我若恨了祁家,对不起爹爹的死。”
江离听她说完,已是泪如雨下,身体被愧疚缠住,动也不能动。“我甚么也不知道,竟还冲你发火……我,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
渺渺微微摇了下头:“哥,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我对你本没有好感,对魏家更不消提。起初不过在逢场作戏,都是虚情假意。”之后她的语气始有了写温度:“可你和魏老夫人,对我是纯粹的好,不带半点矫作。我没了爹,又没了娘,是你们给我一个家,待我如至亲。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可以换真心,我的那点怨,慢慢也就淡了。我早就想明白了,在这件事中,祁姜两家都是无辜,你也莫要自责。”她说话间手指稍动了动,似是想要握住江离的手,可不知为何立刻又缩回到了袖中。
江离强忍住眼泪,心中自责道:她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藏着多少心酸!明明受伤最深的是她,她倒反来劝慰自己,自己又有何脸面再在渺渺面前哭泣?
只听渺渺接着厉声咒道:“真正可恶的是甘露教南宗,龙华寺的那群妖邪!”
江离受这话警醒,一下从伤怀中回过神来,方想到最要紧之事尚只说到一半,于是强压下愁绪问道:“你说甘露教不会放过祁家,可这么多年,不都风平浪静的过来了么?”
“那是因为他们,甘露教南宗还没找到你。”渺渺道,“庆云庄从我和娘手中得到了画轴,我以寻亲的名义进入魏家刺探内情,都是庆庄主的授意。”
江离讶异道:“是庆云庄派你来的?”他原只想到渺渺来找自己,是为了结她爹的仇怨。于是问道:“庆云庄找我做甚?”
“甘露教南宗找到祁家后想做甚么,庆云庄就想做甚么。”
“我怎么没懂,我是问庆云……”乍然间,似有霹雳在江离眼前炸闪,将浓雾撕开了一角,露出青龙街阴森的巷子,巷中祝祷之声震响若洪钟,不断重复着六个字:甘露降,庆云集,甘露降,庆云集!
“你是说……不可能……那你是……”他不敢再往下说下去。
“我是,”渺渺轻轻道,“庆云庄和我,都是你最厌恶的甘露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