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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汴河渡口。
断桥旁的河岸上食肆林立,未到晌午已炊烟四起,各色赶路车马往来不绝,十分热闹。离这喧嚣不远处有片榆树林子,风摇枝动,落叶如潮,就有几片打在道平的毡笠上,“噼噼啪啪”地响着。
道平刚吃过干粮,这会儿正坐在一棵大榆树的侧枝上,背靠着树干调息,遮面青纱如一池被吹皱的湖水,随风翩翩浮动,偶尔飞起一角,露出她小巧白皙的耳垂。自离开苏州后,她听从江离建议,每日早卧晚起,只在天亮时赶路,因此半个多月才行到这泗州地界,也多亏休养充足,伤势好了很多,跃上这丈许来高的枝头已不在话下。
不移时她运功完毕,睁眼眺望埠头,枝上视野开阔,恰见苍茫白水之上,有艘渡船正从北荡来,她跨上小包袱拎起紫竹,像松鼠般从树上滑下,踏着落叶枯草,向那渡船跑去。
埠头上的人群挨挨挤挤,聚成一团骚动,当中断断续续有争执声飞出,道平起初离得尚远,听不真切,待赶到近处时,正听见那人颇不耐烦道:“你这人好不晓事!我道理已说尽,快快退开,休妨我开船!”话声未落,人群又是一阵哄闹。道平捱挤进去一瞧,见方才那说话的原来便是船家,这时舱中人已坐满,他口中尤骂骂咧咧,正欲解缆离岸,那被他呵斥之人则刚从地上被身边人扶起,道平的目光从他枯瘦如柴的手腕上扫过,“诶?”了一声,随即大喊着像貂儿似直窜了过去。
“封居士!”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眼前这人容颜削瘦,一身羊绒大氅沾满风尘,却不是她无日不惦念的封何忧是谁?
何忧惊讶于她突然现身此处,一下有些愣怔。道平误以为他没认出自己,抬手掀开了遮面的青纱:“是我呀!”又看看他身上,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小师父,你同他相识呐?”扶着何忧那人倒先开了口。道平点下头,“老伯,这儿怎么了?”众人见她问起,当即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指责那船家不讲公道的,有抱怨那客人霸道蛮横的,还有叹何忧体弱可怜的,总都是在为何忧不平。道平听得明白,是船家欺软怕硬,为给别的客人腾座头把何忧强行赶下船。这多日来,她心中本就憋了股怨怒无处发泄,此刻遇到何忧遭此对待,直如在火堆上浇了一碗热油下去,火苗窜起三千丈高,腮边的几点小雀斑都散发出怒气。她“腾”地一下起身奔到船前,从腰间抽出紫竹往地上一戳,手指船家叱道:“兀那船家,你不要走!”何忧待要拉她已然不及。
那船家是个彻头彻尾的粗鄙无赖,见道平是个美貌年轻的道姑,便生了轻薄之心。他把缆绳扔到地上,用猥琐的目光将道平上下打量一遍,又看了看何忧,露出生得里进外出的牙,出口调戏道:“小仙姑,你找谁做姘头不好,偏找这么个不能人道的痨病鬼?不如来陪我,让你尝尝真滋味。”边说边笑得猥琐。
道平虽往日没少受欺负,但多是针对她身世,何曾听到过这种轻薄言语?她不懂意思,却也明白是极龌龊的话,当下二话不说,将紫竹就地一扫,竿头流星掣电般劈上船家脚踝,将他腾空掀翻个跟头,发声怪叫栽进了河里。围观看热闹的众人尽拍手叫好。那个强要人腾座头的客人自觉没脸,趁人不备,讪讪地溜下船去讫。
道平出了这口气,心情舒畅了一些,扬起小脸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就是叫人腾挪也当好说,你凭甚这般蛮横?小师父我让你领个教训!”她手下是留了情的,否则以她的力道,那无赖腿骨早当场断了。
船家熟习水性,入水后立马浮出,一脸狠戾地叫嚣着“小番子!思凡的小母狗,你找死!”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爆竹似的咋呼个不停。道平早听惯了才不在乎,嘿嘿两声,提起紫竹作势吓唬他。
船家吓得急忙缩回到水里,适才挨过一下,他已知那紫竹的厉害。他寻思自己若丢下一船人就这么逃了,往后怕难在此立足,三角眼里的贼眼珠一转,已然生出个计较,喊道:“有种报上师门,我看是哪家道观容得下你这等恃武胡为,败坏清静的逆徒!”他本意不过是想搬些大道理压她,却不知这话正狠狠戳在了道平心尖上,教她想起了被毁的栖真观,被害死的师父,这一下万般酸涩苦楚涌上来,她像呆住一样,手僵在半空,嘴里结结巴巴地胡乱反驳道:“我不是,你,你胡说!”
船家看出这法子居然奏了奇效,乘势追逼道:“你不守清规,合该被逐出师门!”
“我没有,我没有!”道平的语气中流露出怯意,她曾答应师父除非性命攸关之际不得在外施展武功,适才那一下的确是她触犯了门规。想到这,她不由心虚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甚么人。她回头,何忧正担忧地看她,但自她看来竟觉得何忧的眼神也带着诘问。“我,我,师父……”道平彻底慌了神,她的额头渗出细汗,嗓子里像堵了核桃,心里涌起一阵阵地懊丧和难过,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师父。她不敢再看何忧的脸,一边摇头一边连连后退,紫竹“啪”地脱手摔在了地上。
“你没有?”船家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万分,从水中爬上岸来,阴恻恻地看着她,冷笑道,“难不成,你师父也是个不正经的妖道!”
“啊!你闭嘴!”道平狂叫道,“闭嘴!!!!”她感到气血上冲,下巴传来一股温热,伤口崩裂了开来,鲜血汩汩流出,沾污了袍襟。她重伤后元气有损,盛怒之下胸口窒闷得喘不上气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就像片枯叶般簌簌颤抖。她早知道这世上充满着难以想象的恶意,原先尚有外婆和师父的庇护,一旦甚么都失去了,才看清自己仍不足够坚强。她欲附身拾起紫竹把这个胆敢对师父出言不敬之人痛揍一顿,但曾立下的誓言如魔咒般束缚了她的行动,让她定在原地,怔怔看着自己两手不停地抖动。
就在这时,一团半黄不黄的肉团从她视野的一角飞也似地闪过,抹眼间砸到了船家的脸上,就听他鬼哭狼嚎般地惨叫起来,一边往船里奔去,一边奋力挥手乱抓起来。四耳灵巧地一一避开了他手上的动作,乘隙不断用利爪尖牙实施回击,没两下船家的脸上已血肉模糊。
道平正在混乱之际,忽觉手中一凉,手掌已被一支枯瘦发青的手牢牢握住,她心中猛地一跳,未想这只平日连杯子都端不稳得手,此刻居然如此有力。她被这只手拉着转动脚步,走出了叨叨嚷嚷的人群,然后穿过枯枝横斜的榆树林,又经过了熙熙攘攘的村落,一路上她都没有抬头,默默盯着斜前方那柄熟悉的竹杖,紧随着那深浅不均的脚步。她觉得浑身冰冷,仿佛置身于狂风暴雨之中,好在始终有束光从不远处的云缝间照过来,笼住她,她直觉只要朝着那方向一直走,风雨就不多么难捱。不知多久以后,她手上稍用了下力,眼前那行得已有些吃力的脚步立刻有了感应,停了下来。
何忧转过身,默默递来替她拾起的紫竹,浓烈的云草和汤药味道冲入鼻子,熟悉而怀念,勾起了她压在心底的整整月余的苦涩。她甚么都没想,张开双臂抱住了何忧的腰,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决口溃堤的河水汹涌奔泄。
何忧看着她的碎发如小鸟的绒毛一样微微的颤动,自己胸前的衣衫渐渐被温热濡湿。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小姑娘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道平?”他不敢动,小心地唤了声。
道平头也不抬,两手将他后背的衣衫,攥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你身上的芸草香,有些刺鼻。”说着半真半假地抽了几下鼻子。四耳不知甚么时候跟了上来,在两人脚间磨蹭着,像一团金色的云雾。
“嗯。”何忧犹豫了下,拍了拍她薄薄的后背,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道平埋着头,轻轻在他前襟上蹭了蹭,肩膀的颤动平息下来,她又补了句:
“虽则刺鼻,可我喜欢,嗯,我其实特别喜欢,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