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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獭翁不知是否听到了道平的声音,却显然看出了她的异样。他趑趄半晌待要上前,就见道平抬手一抹甩去眼泪,直冲冲地走了过来。途中她在獭群中弯下腰,起身时,手中多了一只溜圆的黄色狸猫。
“伯伯拜揖,”道平来到驯獭翁跟前,拎起四耳道,“这狸猫混入獭群偷吃,我特来把它抓捕归案。”她的眼圈红红,时不时还抽噎两下,和睁着大眼睛作无辜状的四耳相比,竟说不出哪个更招人怜爱。
驯獭翁恍了恍神,轻声问道:“孩子,好好的你怎么哭了?是不小心被獭儿抓
伤了么?”
若在以往,道平是绝不肯对外人承认自己哭了鼻子的,但眼前这人无论气质还是口吻,都与师父恁般相像,令她忍不住想将愁绪倾诉,于是不加掩饰道:
“伯伯,我适才站得远,把你错认成了我一位亲人,想起许多往事,心里难过来着。”
顿了顿,她继而凄然道:“他已经不在这世上啦,我却最怕想起他,哪怕只是在无意中唤一句他,心里都像坠了块大石头似的,又是憋闷,又是酸楚。”她像喃喃自语,将四耳抱紧在了怀中,四耳忽然懂事,乖乖伏在胸前,不做挣扎。
驯獭翁沉默着,嘴唇微颤,几次欲出言抚慰,又最终放弃。
道平兀自消沉了片刻,自觉话题不妥,于是强打精神道:“伯伯,这一大群海獭,都是你驯养的么?我还是头回见到海獭呢,这里家家都养么?”
驯獭翁温言道:“海獭驯来无甚用处,这里人家不养的。我不过偶然于海边救下一只受伤的小獭,收留喂养了几日,它离开过后,每隔两三日,必要回来探望,且次次都带伙伴同来。我喜这小小生灵颇通人性,所以好生招待,不知不觉间,就成了这么一大群。喏,我说的就是它。”
道平顺着驯獭翁的目光,才发现在他腿边一直有只身材稍显矮小的海獭。它靠着扁平的后足直立在那,用短小的前肢环抱着驯獭翁的小腿,小脸半藏半露,表情憨呆可爱,像个认生的小孩。它侧腹部的皮毛明显秃了一块,应就是伤口愈合后留下的。道平羡慕极了,忍不住去摸它毛茸茸的前爪,那小獭只轻轻缩了一下,便不再躲避。她破涕为笑道:“啊呀,我看它们是知道你人好,所以赖上你啦。”
驯獭翁见她脸上有了笑容,跟着微笑道:“是么?我倒觉得,它们是怜我这异乡之人客居孤独,特地来同我作伴的。”
道平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一听这话顿觉同病相怜,轻叹道:“原来伯伯和我一样,也是背井离乡。”
驯獭翁点头道:“我听你口音,是江南人?”
道平答道:“我是苏州府人,昨日才到沧州的。”
“这里是霜海楼的私院,寻常宾客到不了此处,你是怎么找过来的?还是你识得范家的人?”
“是范播流范大官人带我来的,我今日却是头回见他。”
“原来你是楼主的贵客。”
道平摆手道:“不不,我算哪门子贵客?只因我有一件难事,要央求他帮忙,他不嫌我不请自来,已经很客气啦。”
驯獭翁道:“甚么难事,能和我说说么?”
“我是来求医的。”道平说着回头往山坡上望去,透过坡顶轩馆的大窗和水精屏风,依稀可看到何忧清瘦的身影。
驯獭翁往那轩馆中看了一眼,问道:“为那个人?”
道平摇头道:“不是他,是他妹子。”
驯獭翁道:“我看你年纪不大,你同伴又是这等,这一路定不容易。江南不乏名医,他妹子得了甚么病,使你们千里迢迢,求医求到此地?”
“只要能治好了她,便是再走千里又算得甚么?她是被下了一种罕见的毒,书上有载,只有漠北的尤氏神医,能够调制解药。可漠北那么大,书上没写清楚神医在哪。几个知情些的人,我们都已去问过了,也没个结果,如今只把指望放在范大官人身上,盼他有些线索,能指点一二。如若再不行,便只有把漠北踏遍,可小扇她怕是等不了那许久。”
“你该已问过范大官人了罢?他作何答复?”
“问过了。我窥他反应,不像一无所知,只是愿不愿意透露给我们,还得两说。”
“这是甚么意思?”
“须得我们先破解一个古怪的棋局,他才肯考虑。我朋友与他约定了三日期限……”道平说到这里,眼睛定在了那小獭身上,忽地“啊”了声道:“听说那棋局是海獭所作,伯伯,你是獭群的主人,对它可有了解?知不知道解法?”
驯獭翁微怔了怔:“你说是海獭作的?”
“是呀,”道平见状有些起疑,“你不知道么?”
驯獭翁未答她话,只道:“这件事,果真是范大官人提出来的?”
“是呀。”
驯獭翁不知琢磨着甚么,半晌过后,他摇了摇头,对道平道:“对不起,那棋局我也无能为力。”
“哦,没关系的。”道平明显有些失望,“伯伯你与这事无关,不需为它挂怀。”她口中说着,看向轩馆的眼里多了许多忧虑。
驯獭翁有些歉疚地道:“你那位朋友,棋力如何?”
“棋力是高得不得了。”道平皱了皱眉头,“可我担心他的身子,受不受得住这般消耗。伯伯不知,他情形比他妹子好不到哪去。他可以为妹子不顾性命,可我实在不愿他这样,我是真心要救他妹子不假,可我更想救的是他呀。”她情切之下,竟不觉将私心对陌生人吐露了出来,话一出口又立马觉出失言,于是紧接着道:
“伯伯,你也是识得范大官人的罢,不然怎能带恁大群海獭来他私院走动?你能不能告诉我,范大官人他人究竟怎样?人都说他慷慨豁达,活菩萨一样,可我总是有些,有些怕他。不是说他不好,我只是没见过他这样特别的人……就好比这日头,日头没有不好,谁都离不了它,可光芒忒也耀眼,阻着人看不清它。”
“可你怕他甚么呢?”
“伯伯不知,起初为了见他,我和同伴说了谎,所幸他未见怪。过后听我们说过来意,不知怎的倒误会起来,一度十分不悦。我只担心他其实已不愿相助,所以借一个无解的棋局,让我们自己知难而退。”
驯獭翁道:“无怪你有此顾虑,就是我,与他相识了许久,仍琢磨不好他的脾性。他因何提出要破解这棋局,我说不好,不过……他本质良善,这点无需疑问。”
道平心中稍定,道:“那便等够三日,我再去求他。”
驯獭翁点点头:“看你这么担心在意你的那位朋友,怎的不陪在他身边,自个儿在这里游荡?”
道平不敢说出实情,只道:“我对围棋一窍不通,留在那只会平添打扰,帮不上忙。”又道:“没事,我可以从这看到他,万一有甚么事,我立刻能赶过去。”
驯獭翁道:“这样也好。那接下来这三日,你都打算待在这儿了?”
道平点点头道:“伯伯你呢?我能每天见到你和这些獭么?”
“我每日午前会过来,待到酉时离开。”
“太好啦!有人作伴,我安心多啦。哦,方才忘记说了,我叫道平。”
“道平,”驯獭翁和蔼道,“现下我有些倦了,你自去与獭儿玩罢,小心不要被它们的爪子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