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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獭翁愣了愣,随即苦笑道:“头发都白了,还不叫老呀?”
“也不见得。”道平道,“譬如我师父,旁人都管叫老庄头,可他实际还不到四十岁哩。我与师父朝夕相伴,懂得分辨这其中的差异,看得出你其实不该是头发全白的年纪。我师父如此,是因他生了重病,但伯伯你身子康健,不像有疾。”
驯獭翁联想到她昨日表现,便道:“你昨日说起的亲人,就是你的师父罢?”
“嗯。”道平轻轻点了下头。
驯獭翁叹道:“原来他也是因病……”道平知他误会了师父的死因,但觉得没必解释,就没开口。
只听驯獭翁幽幽道:“如今你只为能替同伴寻得一线生机,尚且能不避险阻,跋涉千里前来求医,可想当初为救治师父,你也付出了更多的心血……”说到此间,不知是牵动了甚么痛心之事,他脸色遽变,忽而哽咽道:“而我,哎……”
“伯伯,你怎么了?”道平被他的突兀转变所惊,十分担心。
“我,”驯獭翁看她小脸上的关切发乎赤诚,顿觉无法再回避,于是深吸口气道,“我曾延误良机,致使至亲病重丧命,悔恨无及,有死无辞。”
道平心道:原来他的头发是因后悔难过而愁白的,难怪如此。人在痛失至亲之后最易自责,把怨恨发泄到自己身上,可这般折磨自己,不仅于事无补,也非死者所愿,我既知道了,就须得劝劝他才是。于是轻轻拍了拍驯獭翁的肩膀,对他道:“伯伯,你同我说了你的心事,我也同你说件我的心事罢。”
“我师父在他生前,为保护我而瞒了很多事,直至他离世之后,才真相大白。过后我不由自问,如果我可靠些个,他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瞒我了?又或我警醒些个,早点发现端的,他会不会就不死了呢?我明白世上没有如果,可就因你知你是他血肉至亲,是他在这世上最可倚赖之人,而你却好像只是辜负了他,便不得不去责备自己,我猜不止我,许多人都会这样想。”
驯獭翁的眼睛湿润了。
道平道:“我就这么过了段日子,最初的极痛渐渐地都如潮水消退了,可这股自责却依旧没有随之变淡。我原以为,这悔恨是因悲伤无处安放,如此看来又仿佛不是了。直到昨日我把你认错时,忽才有所领悟,说不定这持续的悔恨,实是出于害怕呀!对忘掉对方的害怕。
“因为人们不总是在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日子久了就会放下’这些话么?我正是害怕那个人,终有一日也会被岁月冲淡,才会在心底用这种方式留住他。”
驯獭翁彷徨道:“我也不懂,这就是所谓的执念罢。”
道平道:“可昨日我恍惚看到了师父,恍惚看到他安安稳稳地站在时光洪流中,慈蔼依旧。那一刹那我不禁自问:时间,真有人说的恁般厉害么?可想不一定呐!它纵能如湍流不息的江河,把你的心里冲刷剥蚀得几乎甚么都不剩,可有些人事总会好好地留在原地,不为所动。
“也或许是我低估了它。我也不敢保证,经过百年千年,还能不能抵住,会不会把心中的人,连同这执念一同遗忘了。可人至多几十年寿命,在我这短暂的一生中,时间呀,约莫就不能得逞了。这等,我还惧怕甚么呢?”
驯獭翁道:“你虽这么说,毕竟不到合眼的那日,不会知道会怎样。”
“好罢,我说了,不敢打包票。执念当真那么容易消除,也就不叫执念了。”道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胡乱扯了这许多,你肯定听得不耐烦了罢?”
驯獭翁摇了摇头,“你说罢,我爱听。”
“好,那我就多说几句。师父生前教诲我,修行乃修心之道。在他走后,我如他所说走入了世间的繁华波荡,遇到了爱我之人,也领受了严酷的恶意,历练了很多。伯伯,我想说的是,经历越多,我便越是相信人心有种力量,可与执念相当,你知道是甚么嘛?”
驯獭翁道:“是甚么?”
“是信念呀。如果时间在有生之年,来不及残蚀掉你的执念,那对信念也是一样。譬如相信至爱之人,也如我们包容他们一样,包容我们,如我们铭记他们一样铭记我们。”
她说到这里,不禁回头往那轩馆的窗前望了一眼,意外地,她发现何忧正也将脸朝向这边看着自己,隔了老远,她却觉得他能听到自己的话:“我年幼时,外婆给我讲岛上的事,说到岬角上有灯塔光辉如昼,可指引远近航船。我想那海中有暗礁,一如人心有不可触碰的禁忌,有扰乱心潮的顽疾。人生多么短暂,总等不及沧海桑田,但毕竟有灯塔可以仰望,”她道,“它会帮助你,渡过时间这片大海的。”
驯獭翁沧桑的脸上已是泪水纵横,他怜爱地抚摸着道平的头发道:“好孩子,好,好,我那可怜的孩儿啊,若他活到今日,也有你这般岁数了……”
道平心道,原来他承受的是丧子之痛。她为他抹了抹眼泪,轻声道:“伯伯,我一见你便觉亲切,等我的事情了结了,回来看你好不好?”
驯獭翁道:“好,好……”
道平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驯獭翁情绪稍平复,她才略带歉疚道:“伯伯,现下你得原谅我不得不离开一会儿,我得去瞧瞧我那同伴,有没有好好吃午饭。毕竟将来真有那一日的话,同我在一块儿回来看你的,必须是他才行。”
之后两日,驯獭翁必准时早晚赶着獭群前来。白日里,道平除要回轩馆与何忧共进两餐外,余下都在私院中渡过,不是同与驯獭翁说话,就是同獭群入水游戏。到了夜晚,她便独自坐在池畔静思回顾,将与獭群对峙时的心得领悟融入玄同棍法中去,短短几日夜,竟觉在武学修为之上有了不小进益。
这一日午后便是约定期限,道平提早告别了驯獭翁,往坡上赶来。从前一晚何忧的神情中,她猜知破局形势依旧不明朗,所以从私院到轩馆这短短一段路走得格外忧心。
踏入轩馆的一刻,她正见何忧布下一颗棋子。随着那枚棋子落上棋枰,他整个身子的重量也全部压上,然后僵住不动。他的脸半背着门口,道平向前走了两步,想看清他的表情。突然,她听到何忧极轻的出了口气,随即失去平衡向旁栽倒下去,棋子全被打散,“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道平差点魂飞魄散,跑过去扶起他,见他两眼紧闭,她大声叫道:“何忧,何忧!”
何忧艰难地睁开眼睛,见是道平,挤出一丝微笑。“棋局已解……”他的瞳孔渐渐放大,忽而剧烈一抖,咳出一大口血,半数喷在道平脸上。
道平只觉脸上一热,用手背抹下一看,立马吓得懵了。她没见过何忧这样剧烈的发作。身后脚步声响,霜海楼的人闻声赶来,众人见了,也都被这景象惊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把范大官人叫来!”道平冲他们喊道。何忧已经昏厥,她想把他抱去卧房,无奈双手两腿发软,急得她咬破了嘴唇。正当心急如焚,从身旁伸过一双手来稳稳揽住了何忧,道平抬眼一看,来人竟是驯獭翁。
“伯伯,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呀!”道平心神无主,拉住他道。
驯獭翁先探何忧的脉搏,脸色疏忽一变,分别检查了另外几处后,他皱眉自语道:“怎么这样严重!”
“严重?有多严重?”道平听到这话,愈发害怕。
“总之先得把发作止住。”驯獭翁说着将何忧抱至床上,从怀中摸出绸布包裹着的细针。将针施下片刻后,何忧呻吟渐息,痛苦有所减缓。
“伯伯,你做了甚么?”道平见状又惊又喜,“你医术怎会这么厉害?”
驯獭翁手中不停,吩咐人准备来纸墨,提起笔道:“道平,我现下需要知道你这同伴过往的症候,所服药剂,你说得越细致越好。包括他平日气色精神,枯润肥瘦,饮食起眠,全部不要落下。尤其是关于病原的,你说他中过毒,那是甚么毒,你可有了解?
道平听说,忙到何忧身上摸寻出那张他后母的毒方,交给驯獭翁道:“是这个。”
驯獭翁看过沉吟半晌,道:“此毒虽怪,绝非无解,只是你这同伴情形特殊……该如何调治,还得容我斟酌几日,你先答我罢。”
道平听他口气中有股威严,顿感十分可靠,于是稍定了定神,开始作答。她照顾何忧已有些时日,又粗通药理,所以叙述时颇能切中要害,要言不繁,听得驯獭翁频频点头。
不一时范播流赶到,一来便向围观众人分派事务,将他们全数支走,然后走到床前,瞄了何忧一眼,径直对驯獭翁道:“尤大夫,他情况怎样?”
道平眼波剧震:“你喊他尤,大夫?!”
“是啊小金鱼,”播流这才转过头来对她道,“你们要找的漠北神医尤缓,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