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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情知不可轻易乱动,以免折断处再次错位,于是老实躺平,心中所想皆是那不知面貌之人:那人先前几次送来食物,如今又替自己医治了伤处,数度施恩相助,其人可敬,却不知因何闪闪烁烁,似对自己心怀莫大戒惕?况这霜海荒凉之地,那人频繁往去,显得恁般轻易,倒像是……像是,就住在这霜海之中似的!
他觉这猜测忒也离谱,而转念一想,自己听到过的那些人的话语,谈论的俱是日常生计,俨然坐在自家门首闲聊,绝非过路客人之状。八成是有人长期居留在此,把家安在了大霜海里。原来这不系舟,竟是流民的聚居之所!
他顺此思路推想下去,此前的困惑便逐一迎刃而解:这的人们依水而居,在缺乏生机的蛮荒之中开辟出一片绿洲,不正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只小舟么?他们多半是些流离失所之人,处境艰难,以致沦落在这,或是在外面犯下事的,跑来避祸逃罪,也未可知。但无论甚么原因,他们私入禁地并居留其间已是有罪,一旦败露,不仅会被驱逐,还将遭受重罚。对自己这来路可疑之人,他们未趁人之危,拘押拷问已是不易,戒惕防范实属正常。可笑自己还道对面是鬼,不想对面同样把自己当做了个孤魂野鬼。
江离勾了勾嘴角,讪然笑了下。
这般想来,那好汉仍肯几次三番不计风险,前来相救,可知他为人正直无私,可堪信赖。若他再来时,必得设法解除误会,把情由据实告知与他,兴许说得他回心转意,便肯助自己脱此困厄了。
回想那人嗓音,甚是嘶哑难听,若依他说的五十年前在祁家做伙计,到如今至少也过花甲之年了,又拄着杖,大约行动已有些吃力。江离想到一个白发萧萧,垂垂老迈之人,却只能容身在这荒凉寂寞之地,也不知有无儿女侍奉,心中不免恻恻,不自觉生出盼望来。
……
她剔亮了灯,火苗猛地摆动了几下,在她眼里印下一片圆融的亮斑。壁上影影绰绰,映出两条长长的影子,一个是她的,另一个属于她身旁之人。朦胧中见跟前是一张窄床,破被中缩着个人,瘦成个条似的,整床被看去都是塌的,露出半张脸来,不成个模样。
“……哥,我不妨事的,你整日往这里来,怕误了你勾当。”卧在病榻上之人开了口,冲着她身旁道。
“你恁不好,还不许俺来看你看?明日你嫂子也来看你。”答话的是姓姜的那汉子。
“还有孩儿,你休劳动她。我知道几时死,你一直守着我不成?”
“兄弟,你把心放宽些,过会儿再服些药,管情就好了。”
病人动了动头:“我好不成了。”
“俺明日下山,往城北请大夫去。你不过虚弱了些,就道是甚么治不好的病了?”
“你莫费这力。真要是病,倒好办了。”病人叹道,“既恁地,我和你有句话说。”
“你有甚么话,只顾说。”
那病人便道:“等我死后,”
她一直在旁听着,心头悲恸不已,这时哽咽道:“快别说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
那病人微笑一笑,仍对着姓姜的汉子继续道:“哥,等我死后,你只消把我烧化了,骨灰埋在坡上那棵杨树下面,挨着我安爹坟边。其余一应都不必准备,休在那些事上使钱。”
“你这是说哪里话?!”姓姜的汉子道,“俺会舍不得这几个钱,亏负了你?”
病人笑着摇摇头:“这房后的矮树丛里埋着十来个坛子,过后你全挖出来带走,休要让人看到。坛子里的钱物你好生收着,只不用得挥霍,应当尽够你家几口过日子了。”
“俺要你的钱做甚?”姓姜的汉子瞪眼道,“你哪里来的钱?”
病人道:“哥,你我情投意合,可惜我没造化,这点钱物,你权当做一念。如今我将死了,若再与你相逢,只有在鬼门关上,我有事一向瞒了你,现下若不坦白,恐怕到时不得相认。”
她只听说话,也觉出他越发沉重,手抬起来,抹了满把的泪。
病人道:“我本来姓祁,家里早前是京中的官,后来抄了家。我爹被问成死罪后,娘带着我服毒自尽,大约是剂量有差,我只昏了半日,没能死成,当夜被安爹抱了出来,收为义子,躲避来这玲珑山中相依为命。从前安爹不教我说,是怕连累着你,如今我死,应当便无事了。安爹临死对我说,我爹获罪之前,在祁家老宅祠堂中藏下了许多金银宝物,已被他陆续转移来大半,见今就埋在屋后边。我本就不会用钱,这时更用不着了。你拿去,也学村里那些人,置田房,开铺面,还是干甚么的,我也不懂,总之往后不用再受辛苦。也是你我兄弟一场。”
那姜姓汉子惊得一句言语说不出来,只顾摇头。
祁恤道:“当初那毒没能毒死了我,却通存在身体里,因之我这条命,早在阎王那寄下啦。阎王教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见今他来索着我,要我还这条命去哩。”
她心中大恸,垂眼才见手上捧着只碗,于是将粥舀起一勺,喂到他口里:“你将这粥吃些,再好好安歇,保准能熬过去了。”祁恤只呷了一小口,就不吃了,眼望着她,喊了声名儿:“撄宁。”
她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喊自己名,心里像拔开了栓子,流出一汪温热的苦水。
祁恤道:“三年多了,也没能够访到你丈夫音信。我死后,我兄弟也不会把这事丢下,你别担心。”
姜姓汉子道:“兄弟你不用顾虑,妹子的事都在俺身上。她若愿意,俺接她下山与俺们同住。”
她抹泪道:“你既要抛闪下我,还管我做甚么。”
祁恤苦笑道:“你去到山下,那里往来的人多,兴许早些寻着了。”
她哽咽道:“我不去,你我往后日子还长着哩。”
祁恤一下子顿住了。半晌,他长吁出一口气,悠悠道:“……我也盼是哩。”然后自己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总想着走呢。”
她凄凉难过,责怪道:“三年多啦,我要想走,几时走不成?不想了,早不想了。只要你能好成,我就好好在这里过,我哪都不去,成不?”
……
“……我哪都不去,成不?”江离伸出的手抓了个空。话音落入了漆黑的旋涡,连那床前的影像也一并被卷了进去。原来自己在梦中又成了撄宁。
“笃,笃笃”,他听到杖端急促的敲地之声,刚动了动嘴唇,未及叫出声来,那声音已逃也似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