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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浮生一步踉跄,立于莲池畔的水榭前,水面随他心绪,荡起激烈涟漪。
“师尊?”
官城锦经过,手里捧着一床新缝好的龙凤锦被。
自从师尊说要与那胜姑娘成婚,整个空荡荡的惊鸿巅,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乐憨憨地忙碌。
虽然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忽然要娶一个路边捡来的瞎子,但是有个师娘总是好的。
官城锦没什么脾气,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师尊根本不关心成婚都需要哪些东西,更不问胜三想要什么。
都是他前前后后地努力张罗着。
阙浮生听见有人来了,恍惚间抬起头。
“小八,师尊……,要闭关一段日子。”
“啊?那您跟胜姑娘的婚礼怎么办?”
阙浮生脸色苍白,“婚事,迟些再说。”
“师尊,您是哪儿不舒服啊?”
官城锦有点慌了,他从来没见过阙浮生如此模样。
“没事……,为师想要一个人静静……”
“可是,师尊,您什么时候出来?婚期可以推,但是小师妹快要生了,娃娃他想出世,可不能推啊……”
阙浮生已经失魂落魄走出许多步,听见这个,又停了下来。
他唇动了动,不知有多少话想说,最后吐出口的,只有草率一句:
“你代为师去看看她吧……”
阙浮生去了闭关的密室,沿途几次踉跄,险些跌倒。
身后石门机关匆匆关闭,他掌中仍然死死攥着那几片碎玉。
不知不觉间,淅淅沥沥淌出殷红的血。
执安!执安——!!!
他定是没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傻孩子,你做了什么!
是师尊错了!
师尊只想着自己的苦,却忘了你有多苦!
师尊只想让你活,却不知你活着有多苦!
小辞,你睁开眼睛看看。
你想要救那苍生,可是,谁来救执安!谁来就我!!!
一个,一个,又一个……!!!
全都要走了。
老天难道真的要将所有人夺走,独留我一人,孤独寂寞,无边无际地活着!!!
阙浮生原本已经一片死灰的心,如沉睡在深海之下的魔兽被阵阵心悸的悲怆唤醒,痛苦辗转,翻滚,挣扎,掀起吞噬一切的暗涛,湮灭万物的狂澜!
即便隔着重重石壁,惊鸿巅上亦是黑云密布,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风雨呜咽,摧残满山荼蘼花,日夜不休,仿若末日。
胜三睡到半夜,完全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听着风声,雨声,雷声,心惊肉跳。
惊鸿巅太大,房子太大了,她起身摸摸索索地出去,又找不到阙浮生,便挨个屋子去摸,终于在一个从来没人去的屋子里听到了小声的呜咽。
是小八?
她推门进去。
眼睛看不见,却感受得到里面亮着灯,人在哭。
“小八?你怎么了?内个……,万丈红呢?我找不到他人了。”
官城锦抹了把哭红的眼睛,有些倔强地抬起头,“这里是四哥以前的房间,这么晚了,小师娘怎么来了?”
“啊……,抱歉,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找个人说几句话……”
胜三想要退回去,但是出于好心,又停住了。
“小八,你……,哭了?”
“我没有。”官城锦用力扁着唇否认。
胜三宽慰他道:
“嘿嘿,你别不好意思,要是害怕外面的雷声,我就陪你一会儿,其实,我也……挺害怕的。反正你师尊也不在,咱俩先做个伴儿?”
胜三只有一根直肠子,官城锦已经习惯了。
他看看她,“那……,小师娘进来吧,外面凉。”
“哎。”
胜三开心,进屋后,自己摸了张椅子,规规矩矩坐下。
官城锦不哭了,在灯下写着什么。
胜三觉得好无聊,“对了,小八,你这么晚,在忙什么?”
官城锦目光一凛,抬起头来,盯着胜三看了半天,仍然不放心。
于是起身,来到她面前,手掌晃了晃,见她灰色的双眼并没有半点反应,才道:
“没什么,写封信而已。”
“哦,呵呵。”胜三鼻翼动了动。
她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就尤其灵敏。
小八身上,为什么会有种奇怪的硝火味?
官城锦回到灯下,继续写那封信,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谨慎,时时对着面前几张陈年的笔迹临摹,稍有不对,又揉掉重新写。
外面风雨呼啸,雷声狂暴。
他们两人,一个不知道说什么,另一个似乎心情不好,并不想说话。
胜三终于憋不住了,又开口道:“小八啊,你有没有听出来,外面的狂风,好像在哭喊着什么?”
“什么?”官城锦笔尖一滞,抬起头。
“它好像很痛苦,就像一直在喊‘执安,执安啊……’。”
官城锦本已红透了的眼圈,立时氤氲了一层,看不清了东西。
他抹了一把眼睛,“没有,是你听错了。”
“哦。”
胜三见他并不太愿意搭理自己,觉得好无聊,又不好意思再打扰,就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她自从发现官城锦身上奇怪的硝火味,就心中画了个问号,这会儿,忍不住又向他那边挪了几步。
那味道,就十分明显了。
“小八,我记得没去过我爹的神将遗境啊,为什么身上会有那里的硝火味?”
官城锦笔尖再次停住。
这次,他稳稳把笔放下,坐直身子。
“我没有去过,可能是帮师尊洗衣裳,沾染上了。”
胜三摇头,“不对,万丈红身上没有那个味。他没碰过遗境里面的东西。你身上的那个,除了硝火,还有陈年羊皮卷的味道……,好奇怪啊!难道是万丈红从遗境里带了什么手札出来?我爹那些东西,都很危险,还是不要面世的好,回头,我要跟你师尊好好说说……”
官城锦眸子毫无感情地动了动。
“对了,小师娘,这么大风雨,师尊也许在后山回不来,不如我们去接他?”
胜三脸上一阵红,又是一阵担心,“他去后山了?这么大的风雨,他去后山做什么?真不让人省心。”
她的谈吐言语,永远带着市井的俗味。
官城锦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面前这个人,想象成师尊即将过门的新娘。
他站起身,“是啊,师尊活了这么久,还不让人省心。我陪你去找他吧。”
胜三犹豫了一下,“哦,那好啊,记得带伞。”
“嗯,好,还有酒……”
-
转眼,人间四月天。
是荼蘼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
阙浮生闭关处的石门,在死寂了许久许久之后,终于陆续打开。
外面,春风万里,浮光掠影。
曾经的狂风暴雨摧残,已经不见踪影。
荼蘼花,依然漫山遍野,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他白发拖曳在膝窝后,精疲力竭地迈出昏暗密室,见庭前已经长了荒草。
两个多月。
小八下山后,应该没再回来。
那胜三呢?
他痛苦到无处可逃,躲起来的时候,根本不曾考虑过那个瞎女人。
他以为,她就如这庭前的野草一样,即使从来无人看上一眼,也能迎着风,自在生长。
阙浮生赤着双脚,穿过几乎被荒草埋没的小径,孤魂野鬼般彷徨在空无一人的惊鸿巅。
满山繁花,灿烂得刺眼。
原来这世界,没了人,花反而可以开得更艳。
“胜三?”
他唤了一声。
寂寥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却根本无人回应。
“胜三?”
阙浮生环顾周遭,忽然有种久违的恐惧,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