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九回 将军百战死【三】

瘸腿策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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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酒没?”

    鼓声已止,独臂的大鼓从身后的吴大吴二手中接过了火折子,气定神闲地点燃了眼前的那堆布条和干草:“军中禁酒,我们兄弟几个身上是肯定没酒的——卓三,你现在是某家唯一的希望。”

    那柄金瓜大锤就放在大鼓的身边,大鼓没有去拿,就算卓越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前三丈处,他也没有半点戒备的意思。

    提着剑的卓越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实不相瞒,我这几日大醉了几场,现在听到酒这个字就头疼。”

    大鼓咂了咂嘴,摇头遗憾道:“可惜,实在可惜。”

    卓越叹了口气:“的确可惜。”

    两人忽然陷入了沉默,只有火焰吞噬布条与干草时所发出的哔剥之声不断响起,与大鼓军的喊杀声混做了一团。

    颌下两尺长须的吴大站在大鼓身后,忽然轻声道:“将军。”

    大鼓头也不回,只是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布条与干草:“说。”

    “其实末将身上有酒。”

    吴大略一犹豫,终于咬着牙将腰间的牛皮水壶取了下来:“您也知道,末将平日里就好这一口杯中物,因此身上时不时都会带上二两劣酒,酒瘾难抑之时便打开来嗅上一嗅解解馋。末将知晓这不合军法,还请将军从轻发落。”

    大鼓有些讶然地回过了头,他看了吴大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笑着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水壶:“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老子就是要惩处你,也得有命回去才行。”

    吴二眼睛一瞪,微怒道:“将军莫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去他娘的吉利,说一百句吉利话也不能让死去的弟兄起死回生。”

    大鼓嗤笑一声,看着眼前的卓越举起了手中的水壶:“卓公子稍等。”

    卓越没有说话,只是按着腰间的长剑看着眼前的大鼓。

    大鼓畅饮了一口,在酣畅淋漓的咂嘴声中将水壶扔到了卓越的手中。他看着远处战成一团的黑袍与大鼓军们,旋即缓缓地将手伸向了燃起的火堆里——在捧着水壶的卓越诧异的目光之中,大鼓轻轻地从火焰里抽出了一柄被烧得火红的长刀,被火焰映得通红的面庞之上也流露出了几分凝重。

    “卓公子。”

    大鼓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卓越微笑着抬起了手中长刀,用刀尖指了指卓越手中的水壶:“饮胜。”

    然后他抬刀,紧接着挥刀。

    刀尖向着卓越,但却并非斩向卓越。

    他斩向的是他自己。

    嘶——

    难以言表的气味伴随着大鼓的动作顿时弥漫了开来,卓越愣愣地看着大鼓,手中的水壶被他不由自主地捏变了形,同时变形的还有他的声音:“你——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卓公子没有上过战场,未曾见过这种处理方式也是情理之中。”

    大鼓额头上满是冷汗,但他的声音之中却连半点颤抖也无。他看着卓越难看至极的面色,以及他那微微有些颤抖的右手,忽然摇头笑道:“某家这刀落在的是自己身上,但看上去却像是落在了卓公子身上一般,实在是有些让人忍俊不禁。”

    卓越不想笑,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大鼓,汗珠沿着脸庞滑落到了下颌处。

    因为大鼓现在,正将他那柄烧得火红的长刀,紧紧地按在了自己断臂的伤口处。

    战场上的军士们常常会使用这种近乎饮鸩止渴的方式止血,这法子原始到近乎野蛮,但有的时候却的确能够止血。只是大鼓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一些,重到他现在莫要说自如行动、就连他现在居然还活着都已经能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但他依然这么做了,剧痛对他而言如无物,生死似乎也同样如无物。

    他只看重大鼓这个名字。

    烤肉的香味,以及四散开来的血腥味,同时混杂着自己手中水壶里传来的酒味,三种气味混合在一起,令得卓越的腹部骤然涌来了一阵翻腾感——但他终究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他敬佩大鼓的骨气与胆量,以及他这份剧痛加身依旧谈笑风生的气概,只是这并不能改变两者敌对的立场,他还不愿意在自己的敌人眼前流露出这样的丑态。

    “卓公子,可是嫌这酒太劣?”

    大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终于将长刀自他那焦黑一片的伤口处放了下来。他扫了一眼自己肩膀处那不断腾起的烟雾,抬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卓越扬眉道:“还是说,某家方才的举动败坏了卓公子饮酒的兴致?”

    卓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用力地打开了水壶,然后一仰头便将酒喝了个一干二净。酒剩的本就不多,那酒也算不上太过劣质,只是此时此刻,卓越却觉得这一口酒实在是有些难以下咽。

    大鼓笑了笑,他抬起了自己仅剩的右臂,对着吴大吴二两人轻轻地摆了摆:“去支援弟兄们,此处战局未出结果之前,莫要回头。”

    吴大吴二对视了一眼,这两个铁血铮铮的汉子此刻眼中竟是都含着些许泪光。两人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大步走到了大鼓的眼前,然后不约而同地对着自家的将军深深地拜了一拜——一拜之后,两人一左一右地自卓越身边走了过去。果然如同大鼓下的命令一般,他们没有回头,纵使他们知道自己或许再也看不到自家将军活着时的模样,他们也没有回头!

    “......有趣。”

    大鼓看着卓越,轻轻地握住了身边金瓜大锤的锤柄:“某家自少年时便入了九军十三营,年方弱冠便成为了虎豹骑之中的一员,此后征南战北,战功赫赫,与许当先许统领一道出生入死,靠着战功登上了虎豹骑副统领的位置——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要么在病榻上子孙满堂地溘然长逝,要么马革裹尸被战场上的最后一支箭矢射杀,但却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戌亥八街,并且最后死在你这么一个半大孩子的手里。”

    他微微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当然,鹿死谁手,现下还犹未可知。”

    卓越没有说话,只是无声无息地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

    大鼓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看着卓越叹了口气:“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卓越微微一愣,轻轻地松开了剑柄:“您似乎本不是个话多的人。”

    大鼓笑了笑:“我快死了,这一点你我都心知肚明,将死之人话总归是比较多的。”

    卓越退了一步,看着大鼓等待着他发问。

    “你是为了齐不周,还是为了你自己?”

    大鼓看着卓越,缓缓地道:“是为了方才某家暗算了齐不周而来到这里,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想法与执念,从而站在我眼前拔出了腰间长剑?”

    卓越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

    大鼓顿了顿,看着卓越平静地道:“若是为了齐不周而来,那便是为了报仇;若是为了你自己而来,那便是为了前进。想要报仇雪恨的人终将被吞噬,手上也必然会沾染鲜血;想要前进的人则要抛却杂念,手上也同样会沾染上鲜血。”

    卓越没有说话。

    “你我原本无冤无仇,之前也谈不上认识,但方才我看向你时,你便立刻懂了我的意思。”

    大鼓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轻声道:“看在卓不群那厮的面子上,某家这颗项上人头拿来为你成就一番功名也未尝不可,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之所以会这么毫不犹豫地来到我眼前到底是为了什么?——为复仇?为名声?还是单纯地为了与我交战一场?”

    卓越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卓某虽然愤慨于阁下暗下毒手害了齐叔,但两位至始至终都是正面交锋,阁下既未以人多战人少,也未动用什么阴损手段,齐叔会重拳是因为他没能料到你的招数,败得也不算是冤枉;卓某也不是为了求名,卓某此前还对自己那大魏四秀的名头颇为自负,然而短短的几天之中,在诸位的面前这名头简直和笑话无疑,难怪大哥二哥对于我一直不甚满意。”

    他抬起了头,看着大鼓轻声道:“所以卓某此番,是为了阁下而来。”

    大鼓轻轻地眯起了眼:“噢?所以你是为了与我交手而来?”

    “不。”

    卓越轻轻地摇了摇头,抬手指向了大鼓:“卓某就想知道,以阁下的气度为人,为何会与四行当这等宵小同流合污?且不论武功如何,单是气概与人望,阁下都不应该屈居于老生之下才是,为何却甘居人下、带领着因为敬仰将军而汇聚在一起的大鼓军在四行当里为虎作伥?”

    大鼓皱了皱眉:“此言何意?”

    “大鼓将军。”

    卓越双拳紧握,看着大鼓沉声道:“此刻罢手还为时不晚,将军想要慷慨赴死,但大鼓军的弟兄们却是无辜的!为了老生那样的人便让自己的弟兄们尽数战死,这样的行为怎能算得上是英雄好汉?将军若是——”

    “我明白了。”

    卓越的话尚未说完,大鼓却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看着眼前的卓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只是那笑容之中却似乎隐约带着几分嘲弄:“你是卓不群的儿子,但你却又不止是卓不群的儿子,某家几乎都忘记了这件事。”

    卓越微微一愣:“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鼓深深地看了卓越一眼,终于叹息道:“我的意思是,你除了是卓不群的幼子以外,还是杨慢慢的幼子——你娘现在可好?”

    卓越忍不住挠了挠头:“将军认识我娘?”

    “不熟,但她在京城里可是声名遐迩。”

    大鼓撇了撇嘴,看着卓越嗤笑道:“敢在紫禁城里连冲三关见陛下,就为了在京城里拿下几片土地建她那劳什子的病坊,有这胆子和这功夫的女人天下少有——你的功夫不知道与你娘当年比起来如何,但但是在战场上为敌军将士的性命考虑这一点,这份妇人之仁就已经学到你娘八成了。”

    卓越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卓某只是认为,将军应当弃暗投明,莫要替老生——”

    “天真。”

    大鼓叹了口气,盯着卓越冷冷地道:“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你看见了老生手下四行当的恶,而我却看见了他待我时的善。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若你连这也不知晓,那可让我太失望了些。”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金瓜大锤,不等卓越说话便看着他冷笑道:“话也说够了,若是你还想从我口中问出些什么——那便用你手中的剑,来向某家提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