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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上午。
薛宝琴手里捧着一个小锦盒,快步走出了梨香院。
吃早饭时,薛老娘提起她最近得了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枝,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她让宝琴先挑两枝,其余的给黛玉两枝,三春一人两枝,王熙凤两枝,回头就打发人送去。
薛宝琴听了这话,便自告奋勇,说自己正想与贾府里的姐妹们结交一番,不如就由她去送这宫花。薛老娘自然同意,还吩咐宝琴多与姐妹们玩会儿,莫要着急回来。
一边走着,薛宝琴心里也在一边胡思乱想。
幸亏钗姐姐从来不戴这些花儿粉儿,要不然这十二枝花还不知该怎么分呢。
本以为钗姐姐来了这贾府里,一定是最先跟这里的姐妹们结交的。可谁知她一天到晚坐在梨香院里不出去,要么是在写信,要么是在看管家们送来的情报,丝毫不把这贾家表姐表妹们放在心上。
是啊,现在京城暗流涌动,说不定贾王史薛四家的命运就要在这几个月里决定。想必她也没心思应付这贾府里的小女孩们了吧。
话又说回来,我薛宝琴也是个小女孩,当然要跟姐妹们一起玩啦。算计那些家国大事,钗姐姐可比我强多了。
只要在需要我的时候,给钗姐姐当个打手就好了。
还是她的二号打手,一号打手是蟠哥哥。
话说钗姐姐为什么要带林姐姐一起商议大事呢?
这当然对林姐姐是好事啦。其实论聪明才智,林姐姐不比钗姐姐差什么。只是她从小寄养在贾府,外面的事见得少,终是欠了些眼界。让林姐姐参与些外面的大事也好,免得她的心思总放在贾府这一亩三分地里,放在她的宝玉上。
只是这对钗姐姐又有什么好处呢?莫非她和我一样喜欢林姐姐?不忍见她困在贾府里?
想不明白,还是晚上直接去找钗姐姐问问吧。
心里虽在胡思乱想,薛宝琴脚下却一点不慢,不一会儿就走到了迎春屋里。
只见两个女孩相对而坐,竟是在下围棋。左边执黑子的,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右边执白子的,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薛宝琴在刚来贾府那天跟这两位女孩有过一面之缘。她认出左边的是贾府二姑娘迎春,右边的则是三姑娘探春。
薛宝琴笑着打了个招呼:“见过二姐姐、三姐姐。我大娘有几枝宫花,派我送与你们一人两枝。”
迎春抬起头,温柔地对薛宝琴笑了一下。旁边探春笑道:“谢谢姨妈关心我们姐妹,也谢谢琴妹妹费力来送。琴妹妹快坐下,喝点茶。”
薛宝琴笑道:“二姐姐三姐姐你们继续下棋,我在边上看看。”说罢她就坐下看两人下棋,将盒子放在一旁,旁边两个丫环司棋侍书每人替自家姑娘挑了两枝宫花。
薛宝琴小时候曾在薛蟠那里学过一阵子围棋,虽不算精通,却也懂得些套路。她看了一会,只觉迎春探春两人棋艺旗鼓相当,但似乎都在自己之上。
渐渐地,棋盘上的空地越来越少。两人收完官子,清点目数,却是迎春小胜了一筹。
探春虽然输了,脸上却没有丝毫懊恼:“二姐姐的棋艺越发长进了,我确实不是对手。琴妹妹看了这么久,想必也是会棋的,不如跟二姐姐试一盘?”说完,她就让到一旁,示意薛宝琴来下棋。
薛宝琴笑道:“我确实马马虎虎学过些围棋,但算不上有多会,二姐姐可别笑话我。”说着就坐在了棋盘前。
迎春温柔地开口道:“琴妹妹太谦虚了。姐姐平常也没什么爱好,只是喜欢与你三姐姐下棋。今天琴妹妹能来陪我,姐姐心里很是高兴,又如何会笑话你呢?”
迎春的声音轻柔温暖,如春风拂面,令薛宝琴对她好感大增。
她想起了自己的钗姐姐。虽然薛蟠老是抱怨自己妹妹怎么喜欢冷着个脸说教,但其实薛宝琴见得更多的是薛宝钗温柔的一面。基本上,只要她肯放下脸面撒个娇,薛宝钗就会带着无奈而又宠溺的微笑,满足她一切合理不合理的要求。
薛宝琴心里有些走神,在棋上便不小心露出了一个破绽。她落下棋子便道要糟,只是迎春似乎没有发现一样,还是下自己的棋,并没有趁机对薛宝琴的棋子发起攻击。
两人就这样,各自经营自己的阵势,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平平稳稳地下完了一盘。最后清点目数,还是迎春小胜。
薛宝琴心想二姐姐你莫非是在照顾我面子,让着我不成。三姐姐水平明显比我要高不少,怎么你和她下是小胜,和我下也是小胜?
她转念又想,也许这就是二姐姐下棋的风格,能保证小胜就行了,不去冒风险追求大胜。
薛宝琴不知道迎春是不是在让着她,但下完这盘后她能确定,迎春的棋艺很高,比她和探春都要强得多。
心里想着,薛宝琴开口道:“二姐姐棋艺果然高明,看来我和三姐姐都远远不是对手。我想二姐姐总跟我们两个下棋也是无聊。我那蟠哥哥棋艺可比我高得多,不如哪天我带他过来,跟二姐姐切磋一下如何?”
旁边探春笑道:“琴妹妹说的是,跟我们两个下棋怕是显不出二姐姐的水平。只望你那蟠哥哥的棋艺真像你吹嘘的那样,能让二姐姐有些压力。”
薛宝琴佯装不悦:“我的围棋还是在蟠哥哥那里学的,他可比我强得多,过几天便让你们见识见识。”
旁边迎春看着宝琴探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也不开口打岔,脸上还是带着温柔的微笑。
从迎春屋里出来,薛宝琴找到了正在跟小尼姑们玩的惜春,说了送宫花的原委。惜春笑着让丫环入画接了宫花,拉着薛宝琴闲聊了一会。
薛宝琴别过惜春,又走到了凤姐院里。凤姐看见宝琴连忙迎出,一顿嘘寒问暖,仿佛宝琴是她的亲妹妹一样。
薛宝琴笑着应付了一番,也没有与凤姐多聊,就离开了院子。
她只是想起了前几天薛宝钗对她说的话。薛宝钗说她在下人那里打听到,她这个表姐虽然在主子们面前八面玲珑,对下人们却是心狠手辣,犯了一点小错就非打即骂。她管着这个贾家,却经常拖欠下人们的分例拿去放印子钱,得的利息都落进了自己腰包。
薛宝琴固然知道这只是下人们的一面之词,贾府若没个厉害的管着,这帮下人定会翻了天。但她心里还是对印子钱这事有些芥蒂,便不愿与凤姐深交,送了花后便早早告辞,去了林黛玉的院子。
林黛玉见薛宝琴捧着个盒子走来,笑道:“琴妹妹又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薛宝琴笑道:“这是宫花。姐妹们都有了,剩下四枝,是咱们两人的了。”
林黛玉笑着打开盒子,挑了两枝好看的,亲手给薛宝琴戴上。薛宝琴也把剩下两枝给林黛玉戴了。两人看着对方,相视一笑。
此时已是中午,林黛玉留了薛宝琴吃午饭。饭后,林黛玉说起了薛蟠:
“没想到蟠哥哥也是会作诗的。昨天听宝玉说起他们吃酒,蟠哥哥当场口占一首,宝玉也是非常佩服呢。”
薛宝琴一听林黛玉提起贾宝玉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但她也知贾宝玉是林黛玉表哥,他们之间正常来往,自己却也没什么阻拦的理由。
她还是开口道:“蟠哥哥作的诗?那怕是要污了你的耳朵了。”
林黛玉笑道:“那诗我听了,虽不是什么正经句子,却也可见作者功力不凡。”
说着,她便把薛蟠在冯紫英家作的诗念给薛宝琴听了,又道:“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这诗确是有趣。哎,你往日里常跟我说你蟠哥哥如何如何好,他小小年纪都在外面宿尽闲花了,你也不管管?”
“哪里有妹妹管哥哥的。”薛宝琴笑道,“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宿尽闲花。不过我却知道这诗必不是他自己写的,或许是在外面哪里听来的吧。你和蟠哥哥还不太熟,日后你就能见到他自己作的诗了。”
“那他自己作的诗又如何呢?”
“这个嘛,当妹妹的不好评论。”薛宝琴卖了个关子,“还是以后你自己去找他要诗看好了。”
“不说便不说。”林黛玉撇了撇嘴,“跟我多想看似的。”
又过了一会,林黛玉让丫环们出屋,对薛宝琴道:“我思来想去,有一事还是不明,想跟妹妹请教请教。”
薛宝琴笑道:“跟我就别请教请教了,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
“那天,蟠哥哥带我跟你们一起商议机密。”林黛玉面露不解,“我自是很感激蟠哥哥钗姐姐的信任,不会把你们的机密往外说。只是这事情本来跟我关系不大,蟠哥哥为何要让我知道呢?”
“多知道些外面的事是好事,别老将心思放在这贾府里。”薛宝琴道,“至于为什么要让你知道,我也不明白,不过我猜是钗姐姐的主意。”
“我自问脑子也未必比你们好使,想来叫我去不是为了我的脑子。”林黛玉道,“那就是我的身份。我爹是巡盐御史,官虽不大,却是皇上的心腹。你们薛家是想通过我跟皇上搭上线吗?”
“什么我们薛家,你也是薛家的干女儿。”薛宝琴道,“你说的也确实有可能。回头我就去找钗姐姐问个清楚,再来告诉你。”
“麻烦你了。”林黛玉轻声道,“我跟你说实话,你们几个,你不用说了,蟠哥哥我也自认能看的明白。只是钗姐姐,我一直看不透,不知道她心里在算计些什么。”
“钗姐姐人很好的。”薛宝琴笑道,“我和她可是从小一起躲在床上看书的交情。你现在只是跟她不熟悉,相熟之后你就明白她的好了。”
“看书哪有躲在床上看的。”虽然还是眉头不展,林黛玉却主动扯开了话题。
“那可不是一般的书。”薛宝琴还是带着笑容,凑到林黛玉耳边道:“下次我把书带到你屋里来,咱们两个也躲在床上看如何?”
林黛玉勉强笑着答应。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薛宝琴正想告辞,却被林黛玉止住:“这话我可能不该问,但咱们是金兰姐妹,互相之间不该有任何猜疑。”
“姐姐有话请说。”
“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我跟你钗姐姐站在两边,你被夹在中间,又该如何自处呢?”
薛宝琴听了这话,心里暗叹林姐姐还是缺乏安全感,开口道:“我说过,钗姐姐人很好的,不会有那一天的。”
林黛玉不依不饶:“若真有呢?我是你金兰姐姐,她是你堂姐,你也只好两不相帮吧。”
薛宝琴前进一步,双手抱住了林黛玉,在她耳边轻声道:“两不相帮可不是我的性情。若真有那一天,我心里自然有一杆秤,我觉得你们两个谁有理,我就帮谁。所以林姐姐只要问心无愧,我当然是帮你的。”
林黛玉听了这话,也双手抱住了薛宝琴。薛宝琴能够听到,林黛玉已是在轻轻啜泣。
告别了林黛玉之后,薛宝琴回了梨香院,找到了内屋的薛宝钗。
薛宝钗正坐在桌前,全神贯注,拿着一封信在看。薛宝琴也不惊动她,偷偷摸到了薛宝钗身后,开始替薛宝钗轻轻捶背。
薛宝钗发现了身后的薛宝琴,也不回头,嘴角带着放松的笑容,继续看着信。
过了一会儿,薛宝钗开口道:“行了,不用讨好我了,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薛宝琴道:“果然瞒不过姐姐。是有件事,那天你叫林姐姐跟我们一起商议机密,我不明白姐姐的心思,想来请教请教。”
“这事啊。”薛宝钗笑道:“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保证不能告诉你蟠哥哥。”
“没问题,我保证,姐姐你快说吧。”
“你先猜猜。”薛宝钗也卖起了关子。
“我猜嘛,是因为林姐姐她爹是皇上的心腹,姐姐想通过他搭上皇上这条线,对也不对?”
“对了一半。”薛宝钗继续卖关子,“你再猜。”
“我猜不出了,姐姐就告诉我嘛。”薛宝琴撒起了娇。
“要让林姑父帮我们薛家,光靠你跟林妹妹关系好可不够。”薛宝钗笑道,“你说,你蟠哥哥对你林姐姐印象如何?”
“蟠哥哥自然是有点喜欢林姐姐的。”薛宝琴顺口答道。她突然愣了一下,惊道:“你想撮合他们两个?”
“我只是给他们两个制造在一起的机会。成与不成,还得看他们两个自己的心意。”
“你觉得这事成的了吗?不说蟠哥哥,林姐姐如今一颗心可是拴在那贾宝玉身上的。”
薛宝钗又笑了:“你蟠哥哥跟林姐姐成不成,我并没有什么把握。但你林姐姐以后再不会一心想着贾宝玉了,这点我却有九成把握。”
她顿了一顿,补充道:“毕竟,青蛙一旦见过了天空,就不会留恋井底的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