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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宁的外祖母死得早,而外祖父则死在他读小学六年级那会儿。那天他回到家,母亲已经在饭桌旁等他,这叫他惊喜,只是一顿饭后,他们就得连夜赶赴葬礼。
他不熟悉外祖父,也不熟悉舅舅们,他没有伤感。当时他只觉得吵闹,大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脸色铁青,但散开后脸色却都很轻松。
边宁很高兴自己多了几天假期。在殡仪馆里,母亲郁姝宁偷偷哭了一会儿,但没让边宁瞧见,只是眼眶通红,她身上喷了很淡的香水,将边宁搂在怀里,他安静地闻了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等他再醒过来,他们已经乘车到了墓园外的公路,郁姝宁将他叫醒,下车后,牵着手一直跟着扶灵的队伍。
骨灰瓮该入棺,当时天阴着,他人小体弱,被挤在外围,于是就悄悄走远两步,墓园建在阴坡上,两旁高高的乔木,有个打伞的人沿着木林边沿的小道缓行,似乎也瞧见边宁,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他。相距那么远,边宁当然看不清打伞人的样貌,大约可以分辩这是一个成年男人而已。于是他就小步跑向了那人。
大人们还铁青着脸,围着墓碑,边宁离那个打伞人越来越近,他却开始后退,沿着山坡飞快倒走,就像是让伞撑着自己滑行一样。
他一拐弯,没入林间,边宁钻过低矮灌木和杂草丛,走进林子,地上满是干枯的叶片,厚厚堆积,能没过脚踝,他淌着前行,那个男人站在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依旧撑着伞,阳光穿过林木深厚的叶冠的遮盖,照在伞面上,是一层温暖的轮廓。
“你是谁?”
“我是一个无名之辈。”
“你来做什么?”边宁忽然笑起来,“你是来拉屎的吧!要不要纸巾?”
年轻人也笑起来,“不用,我自己带了。”
边宁点点头,“那我走啦。”
“等一下。”年轻人犹豫着叫住他,“帮个忙吧。”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银灰色金属圆球,“我有一枚徽章丢了,你帮我去找一下。用这个可以帮你看到它。”
边宁看着陌生人递过来的东西,只是摇摇头,他一步步往后退开,眼睛还一直盯着年轻人。
他露出可怜的神情,“帮帮忙吧!好人!”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边宁还是摇摇头,但没有继续后退。
“我还得拉屎呢。”
边宁于是犹豫着同意下来。
年轻人说,“我的徽章掉在三秒前。”
边宁点点头,他迟疑地看向年轻人,而他只是从口袋里抽出纸巾,然后一步步离开,躲进一个灌木丛后,他的伞还支着,轻轻摇晃。
边宁摩挲着手里漂亮的雕花金属球,注意到它表面镶嵌着的透明水晶,于是他把金属球举起来,透过水晶,看到的是周围的环境,树木飞快地收缩回种子,枯败落叶如倒流瀑布飞回树枝,虫豸和飞雪嘈杂,树林倒退,灌木繁茂,山丘剥落,恐龙漫步,大地开裂,海水倒灌,汪洋的水飞回天空,岩浆从滚沸的海水里喷出,星球粉碎,恒星消散,遥远的星尘,倒退,倒退,回到宇宙初生的时刻。
年轻人说,我的徽章掉在三秒前。
三秒前,地上不存在什么年轻人,林子的枯叶堆里只有一枚人民派徽章,一柄黑色伞。
……
初中的时候,边宁在鼓山的福利学校念书,不过这间学校的经营状况不好,已经多年没有得到足够的教育拨款,眼看就要和鼓山其他的福利初中一样被取缔,新来的校长决定组织师生自救。除了做手工品售卖,举办体育会吸引广告商,校长直播带货之类收效不大的法子,他们还会积极参加各种比赛,为的是争取教育部的特殊补贴。
边宁他参加了神经飞机大赛,他在乡下的时候就常玩,也是孩子们中间流行的游戏,当时他们用的基本是二手和廉价货,通感头盔还常常得自己修。
在这种游戏里,不论是竞速还是障碍飞行,边宁总是最好的。一开始他可能落后一些,但尝试地越多,他获胜的次数也就越多。边宁不在乎失败,他总是很悠闲地去操控神经飞机,观察赛道,感受气流的扰动,躲避其他飞机的干扰,他慢慢的总会追上来。
所以在边宁初三毕业前,为学校赢下了最后一场神经飞机竞速赛,成功拉到一笔赞助。
学校还是倒闭了。
边宁读了最后一届,而在他们毕业之后,鼓山不会再有公立初中,直到多年后,那个身为领袖的他站出来,重塑了人民的教育体系。
当时的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些,毕业典礼的时候,校长做了深情告别演说,很多师生都流下眼泪,敏感的人会泣不成声,边宁呆呆地抬头望着天空,看红色的云彩翻卷,一个举着伞滑行的小小人影从远远的高楼天台跳下,同样远远地消失不见,回想起来倒像是一只黑色的大雁。
一直到晚上回到出租屋躺下,回忆温暖的夕照苍穹的时候,他这才突然鼻头一酸。除此以外,他的初中就真的结束了,没有留下更多痕迹。只是每一次还能不断、不断地回味那天的金黄晚霞。
神经飞机,在天空盘旋。
像是漂浮盛夏海水里的藻类,城市上空蒸腾的烟尘比海更深厚。
边宁喜欢天空,喜欢操控神经飞机追逐落山的太阳。
鼓山的太阳会被他追回来,在东方升起。
……
晚上十点一刻,边宁完成了手头的作业,将文档上传给各科的课代表,收拾好书桌,关闭电脑,准备出门吃个宵夜。
乘坐电梯来到一层,边宁快步走出单元楼,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夜晚,大楼背后繁多的霓虹灯将云层照出冷色的晕彩,夜晚光污染的天空就像一块脏兮兮的蓝布。
边宁骑上自行车,朝着小区外行进,夜晚的风扑面而来,夏日的夜晚多少也有些微凉,他开始吹起口哨。
他骑着自行车,左拐右绕,躲过了小区里的摄像头,从小路穿出,闯入城市的夜生活里,边宁在小吃一条街来回穿梭了两趟,最后只是买了一笼小肉包,一碗胡辣汤,店面里一个撑伞的客人站起来,腾出空位,边宁正好坐下,他在店铺里吃了宵夜,然后满足地返回了出租屋。
第二天,他在手机上看到附近一个公园的命案新闻。他有些惴惴不安,但总归还是放松地前往了学校。第四天,他被传召去接受黑岛执行部的问讯,边宁老老实实回答,他事实上也与命案毫不相干,所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
边宁感到一股森寒的空气包围了自己,他猛地睁开眼,此时的卧室一片漆黑。
周围,极安静,他几乎没有处在过这样安静的环境里,边宁穿好衣物,从床上下来,再穿上鞋袜,整个过程,他几乎听不到自己衣物的摩擦声,这里空气厚重得仿佛胶体,他就像是在水下。
他开门,门外是一片旷野。金色的稻谷丰收,一个老男人拄着锄头,戴着草帽,正在田头瞧着他,而一个撑伞的年轻人站在老男人身后,冲边宁招手。
他有些迟疑地不敢上前,抬头观瞧,灰沉沉的天空有昏黄的日光,沙丁鱼群一样的大鲸潮安静浮游,空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老旧味,像是祖母的老橱柜。大地上金灿灿的稻谷发散出的光芒却比云与鲸群后的日光更明亮,彰示着一种强大的生命力。
“这儿是哪儿?”边宁大声呼唤。
老男人也大声回应:“鼓山!”他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边宁放松下来,他一步步走到老人与年轻人身前,“鼓山不是这样的。”
“这里是虚空中的鼓山。”
“虚空是哪儿?”
老头转头看向年轻人,黑伞子快速地解释着:“虚空是宇宙的背面,就如奇点内的宇宙一样,这里的时间与空间颠倒,时间空间化,而空间时间化,因为这种空间化的时间体验很符合人类的内时间体验,因此虚空和心灵会互相吸引,你就是被吸引过来的迷途人。”
边宁摇摇头,“我不懂。”
老男人微笑,“那没关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这些,一定能叫你明白。”
……
“被虚空铭记的历史,就像是被刻在石头上的雕塑,不论你再如何尝试涂改,都不可能真正抹去既定的事实。”荣绒冷冰冰地对年轻人说,她白发苍苍,坐在自己经常办公的书桌后,她的时间很紧,就连会客也基本在工作室,“尝试对边宁的过去施加影响,不会改变结果,一千次,一万次,这些尝试统统没有用处,只会让虚空铭记越来越多的历史。”
年轻人很局促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荣绒却仿佛能剖开他的脑子,把他的所思所想都瞧个清楚,“解决边宁不能解决问题,真正有危害的是虚空。你要想办法把虚空剥离出去,才能让现世回归正常。”
“可虚空怎么可能被剥离呢,我们可以逆转时空,但不能篡改宇宙常数,这不是我们能做到的。哪怕是领袖,他也没有那个能力。”
“为什么虚空会被人的心灵吸引?为什么虚空会试图创造一个具有人格的代理人?这一切你们都研究明白了吗?如果没有彻底了解敌人,又怎么应对?你们把虚空当作好用的工具,当作是一个强大的背景,那么你们就错了,虚空的矛盾很多,这代表它这个场域内部的破缺,一定有我们可以利用的部分。不要将其视作完美的,牢不可破的。假如敌人是人,你可以用刀杀死他,假如敌人是国家,你可以用革命瓦解它,但假如敌人是海啸、洪水,地震,火山喷发,乃至超新星爆炸,要如何应对?
“当天灾来临,你可以逃避,可以躲藏,可以补救,但不能阻止它发生。既然如此,想要打败天灾,就应当比了解自己的敌人更了解它。虚空已经毁灭了数万条世界线里的人类,但只需要逃出一条来,那就是胜利。”
“可这如何能做到……”
“做不到就去死。”荣绒结束了话题,将年轻人请了出去。
……
“虚空是个很特别的地方。”老男人带着边宁和年轻人在田埂上漫步,“这里的时间被空间化,意味着如果想要回到过去,只需要多走两步,如果懂得位移魔法,那么还能走得更轻松一些。同样的,这里的时间被空间化,你看到周围破碎的陆块了吗?这些原本都是时间片段,如今表现出来就是这样破碎的场景。时间仪之所以能帮人穿越时间,实际上只是把现世中时间的移动,替换成了虚空中空间的移动。通过纯净的虚空结晶,现世和虚空无比紧密地联系起来。”
边宁注视着田野边缘的虚空,漂浮在这一片阴郁太空中的破碎土地,就像是一杯水里的饼干碎屑,零散而不规则。
“以前这些陆块还要更碎一点,但因为时间仪不断把现世的时间给空间化,让现世和虚空的链接更加牢固,导致虚空里的这些时间碎片也在变得完整起来。这不是一个好现象。虚空也是有一个倾向的,这里的大地越完整,就越靠近虚空的终末,那会是一片漆黑,连最后的光都要消逝,到时候,虚空对现世会有什么影响?谁都不知道……使用时间仪的代价就是如此,接触虚空的代价就是如此。”
“那我以后不碰这些,行不行?”
老男人古怪地打量了边宁一眼,然后搓了搓他的头,“我们哪有什么选择余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