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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本能的驱使,我在半空扭腰转身,使出全身之力,将铁剑插向崖壁。
铁剑在坚硬的岩石上划过,火花四溅。身子坠落的速度减弱,手上劲力不松,许久之后我感觉身子突然一顿,铁剑插进了岩石缝隙中。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挂在半空,上面是无尽的天空,下面仍然深不见底。
我借着夜色观察崖壁,努力寻找生存的希望,却发现铁剑旁边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血迹,颜色呈紫黑色,像是不久前涂上去的。血迹应该不是我自己留下的,因为我下坠时身体和崖壁之间隔着铁剑,并没发生摩擦,我身上也没有别的伤口。
也许是,刚才被我杀死的狼从这里滑下去了。也许不是。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么活下去。
我没有再想太多,继续寻找活下去的可能,但希望并不大,周围一丈之内没有任何可助攀援的东西,惟一的机会就是拔出铁剑,继续往下坠,到下面再听天由命。
没必要再犹豫太久。我左手在崖壁上一撑,右手铁剑从缝隙中拔出,身体再次往下跌落。
我体味到一种奇特的快感,就像早晨起床后精神饱满,在荒原上奔跑、杀狼。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任由身体下坠,闭眼享受那种失重的感觉。
如果我一直享受那种快感,也许最终会被摔死。我没死,是因为后来还是本能占了上风。手上的铁剑似乎有自己的生命,引导我再次尽力向崖壁刺去。
我又看到昏暗中划下的一道火星,它就像我微弱的生命线,转瞬既逝,想要紧紧抓住它,根本就是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崖壁上火星消失。我头晕目眩,左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静静地卧着,直到晕眩慢慢地消失,才艰然地伸展四肢,翻过过身子,睁眼看到了天上的星星,虽不十分明亮,但却异常地清晰。这让我很惊讶,也很欣喜。我终于知道,今晚的夜色原来那么美妙,不但空气清新,能见度也很高。
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崖顶在虚空中已成一条黑线,无法判断具体距离,狼嗷声听起来十分遥远,估计至少在上面五里开外。
我所躺之处,视线之内没有草,也没有树,身下似乎是一整块岩石,随手摸了摸,表面出奇地干净,没有灰尘或沙子,但凹凸不平,躺在上面硌得到处生疼。
我试着侧身向外爬,没想到身子移动不够两步,右手便摸到了一片虚空,顿时心里猛地一沉。
原来我还没到底,仍然悬在半空中。岩石只不过是悬崖伸出的一个触角。我扒在边缘,放眼向下望去,下面一片漆黑,不知道还有多深。
这让我再次陷入绝望。
我慢慢转身回头,便看到了半截狼尸,那应该是我在崖顶削断的,它像我的身子一样从上面掉下来,现在紧贴崖壁躺在岩石一角,周围溅了一滩血迹。
岩石另一角,搁着一只齐肘而断的手,血肉模糊,黑夜中,我无法看清那只手的模样,也无法分辩究竟是左手还是右手。我并不想爬过去进一步研究那只手,没那个必要,我目前四肢仍在,它的主人肯定是我师父无疑。
大概是群狼瓜分师父时,将那条惟一的手臂甩下了悬崖。我心中一阵悲伤,师父生前失去一臂,死后再失另一臂。生而残疾,死无全尸。
我活动了一下双脚,评估伤势。右脚膝弯被狼咬了一口,伤口偏上,接近大腿后侧,谢天谢地,如果咬下一点撕断脚筋,我这条腿就算废了;左脚膝关节和踝关节都已脱臼,那是摔的,现在肿得像条大象腿,麻木得不属于我自己。
伤得不算太重。死不了,也不会残废。但这只是就目前而言。
我坐起身子,深吸一口气,双手猛一使劲,将左脚膝关节扳回原位。疼痛让我仰天嚎了一声,然后大口喘着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踝关节暂且不管了。想管也管不着,一是膝关节尚不能伸缩自如,双手够不着脚踝;二是我实在不想忍受再一次的疼痛。
疼痛稍减,我便转身,察看岩石紧贴崖壁周围。视线大概在五步以内,岩石之下的悬崖,似乎是个斜坡,虽然很陡,但看上去是由泥土组成,或者沙子。五步以下,崖身全部没入黑暗中。
既然有泥土或沙子,说明离悬崖底部已经不远,至少,下面可能另有一大块遮挡物,否则雨水早将泥土冲洗干净了。
我仰天躺着休息了很久,决定再赌一把,继续下行。其实不赌这一把,我也没别的选择。扒在这块悬空石头上,饿了顶多啃掉对面的半截狼尸,弄不好还要迫不得已吃掉师父的独臂,然后便等着太阳出来,将我晒成人肉干。只有离开这块石板,才有活命的可能。
我绕过那半截狼尸,慢慢爬下岩石,双手抱剑,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我并不知道自己滚了多久,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停下来时浸在一片清凉当中。我睁眼吸气,胸腔里立即呛进了大量的水,而且目不见物。
我从水中露出头,咳喘许久才觉得气流通畅,感觉自己飘在一条溪水中。溪流并不宽,也不深,我调整姿势,双脚踩到了溪底的沙石,伸手向岸边胡乱摸去,顺势抓住一把草,尽力将自己往岸边拉。
铁剑没丢,还紧紧抱在左怀中。师父送我铁剑之初,曾命令我,即便他死了,铁剑也不能随便丢弃,必须随身携带。我当时对此剑不屑一顾,本没打算严格执行他的命令。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决定履行诺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上岸后,我站在夜色中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衣衫褴褛,鲜血淋漓,几乎没有一处是完整的,泡在水中这么久,居然都没冲洗干净。庆幸的是,性命总算暂时保住了,虽然还不知道能否走出这个谷底,但是,群狼肯定也不清楚悬崖底下的具体情形,不可能找到此处赶尽杀绝,否则,它们不会把我推下来。
无论如何,我得感谢老天没有完全赶绝我。
我在岸边坐下,感觉筋疲力尽,又累又渴,扔下铁剑,双手掬水猛喝了一顿,向后一倒,重又躺下了。此地难得安全又安静,我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但是闭眼养神良久,却怎么都睡不着。心中的那阵庆幸逐渐褪去,转而涌起深深的悲伤和愧疚。
师父虽然不是死在我的手中,却相当于是我杀的。若不是我好胜心太强,变着花样赢了一招,让他觉得我剑术已成,而他心愿已了,生无可恋,即便身处再大的狼群中,他也足以自保。
我没想到自己以不杀人作为信条,练成武功后,第一个害死的就是师父,差一点还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世事难料,师父平常傲视天下,最终却伤在自己创制的绝世剑法之下,而且还死无全尸。师父曾经说,练武就是为了杀人,我日后在江湖上无法不杀人,没想到他用自己的生命证实了自己的预言。
我睁眼看着满天星斗,还有一群蝙蝠在飞舞。它们盘旋不散,估计是在等着我死去,然后扑下来分食我的尸体。
想到此处,觉得这些家伙跟群狼同样可恶。我心中悲伤之外,又莫名升起一股愤怒,想要立即杀掉这群只在暗中窥探和行事的东西,一为医治我肚中饥饿,二为灭口,不能让我的狼狈样子传扬江湖。
但刚坐起身,提了提铁剑,我又立马放弃了。因为它们出没的地方很高,我无法攀援而上,即便我能飞上半空中,也未必能杀尽它们,争斗起来,估计还得被它们吸点血。于是我重新躺下,保住最后一点体力,不言不动,强忍饥饿,同时忍受这群家伙在半空中冷嘲热讽。
不知什么时候,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艳阳高照,我才手足并用走出那个山谷。并没有立即回住处,也没有去山顶替师父收尸。为了保命和养伤,我在偏僻的野地里躲藏了许多天,饿了掘几根草根,或剥几片树皮裹腹。
但我再也没见过狼群,这些家伙从此销声匿迹。它们以为我已死在那个悬崖底下,大仇已报,再留在这片荒原上已没有意义。
狼群的远离,并没有让我有丝毫喜悦或轻松,反而感觉更加孤独和无聊。更主要的是,生存越来越艰难,附近的草根和树皮,基本被我啃光。没有供给我肉食的小动物和群狼,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武功已经荒废了许多天。照这样下去,不出几个月,武功卓绝的王大侠,将被一群卑鄙的小蝙蝠瓜分,我将像师父王大一样只剩一副模糊的骨架。
我决定远离这片江湖。
我回到久别的住处,开始整理东西。做了这么多年大侠,现在属于我的所有财产只有两个粗布背包,都不大,两尺见方。一个是当年娘带来的,一个是后来师父带来的,装着一些破旧衣服。还有几件冬天御寒的动物皮毛,那是我多年江湖生涯的惟一收获。
我挑了几件完整和干净的衣物,全塞在一个包里,然后,带着另一个包,到了我与师父两年来天天拆招的山顶。
我掉下悬崖后,师父的尸骨又被群狼重新啃过了一遍。骨架被拆得七零八落,除了头颅,其它的基本分不清是人骨还是狼骨。经过许多天的风吹日晒,骨头已经发黑了,看上去就是一段段朽木。
我将山顶能找到的骨头,不管是人骨还是狼骨,全部收集起来,放进包里,背下山顶,来到当年埋葬娘的平地上,以铁剑挖了个坑,将整包骨头埋了进去。
两座坟相隔十步。都没有墓碑。
向师父洒下最后一把黄土时,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后来我躺在两座坟中间,面对晴朗的天空,痛哭了一场。直到太阳下山,流不出眼泪为止。
我这辈子只哭过两回。一次是多年前埋葬娘的时候,另一次就是现在埋葬师父的时候。两回都在同一个地方。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在这里如此地悲伤。更没有人知道,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埋着两个对我一生影响巨大的人。他们互不认识,却长眠于同一块土地,相距不过十步。
第二天上午,我把睡了多年的茅草搬到洞口,点了一把火,烟雾腾空而起,我坐在火堆旁,抱着铁剑,开始规划自己真正的江湖生涯。
首先,得为自己想一个唬人的名号。王大侠固然不错,但太过虚幻,而且毫无个性,使人听过即忘。王二这个名字也与大侠的身份不符,不过,这是师父所赐,如果他一死我便丢弃这个名字,有点背叛师门的意思。作为大侠,这种事情不能干。
师父曾经说过,大凡江湖上的名号,要么与来历联系,要么与武功相关。我武功上最擅长的就是“绝命六式”,如果向人自称“绝命剑王二”,听上去倒是很冷酷,但像个武功不高而又傻里傻气的杀手,哪里是个身负绝技的大侠?
除此之外,就只能从来历上产生名号了,可我没什么足以炫耀的家世,又不是来自名山大川,甚至连这片荒原叫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在这一点上又让我陷入困境。
我坐在火堆旁苦思良久,仍然没有结果。娘生前曾经说我伶牙俐齿,师父生前称赞我天赋奇高。现在我对这些夸奖都产生了怀疑,连一个简单易记、名实相符的称号都想象不出,怎么能算是个聪明人?
娘生前说我是王八蛋的儿子,师父一来就为我取名王二,看来这两件事才比较真实。
烟火即将熄灭,我无奈地扛起铁剑带上包裹,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茫然地走去。
就这样,我踏入了一个更为险恶的江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