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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走进全套黄花梨家具的禅房时,国为第四任夫人尤雅兰仍在聚精会神地念经。她十分年轻,光洁的前额上画着时尚的文眉;又十分倨傲,平素从不抬眼看人,生怕凡尘俗众玷染了自己高贵的眼神。中和为她续了三支龙脑香,将它们插在古铜色的香炉上,就轻轻地退了出去。
一楼大厅里,近来越发清闲的国为,侧坐在纯手工雕刻的象牙白沙发上,面前悬停的影音平台,正播放全息立体的皇家赛马会实况,他不时瞄一眼铜镀金象驮莲座钟,等着宝贝儿子放学回来。客厅里还有三、四名秘书,中和跟竞丹打了招呼,站回靠近“四海升平”景泰蓝对瓶的原来位置。国为不爱独处,只爱前呼后拥的感觉,他到哪里,秘书们就要跟到哪里,常在飞车、别墅、总会走马灯似的飞转,使首长从不亏乏自尊心和安全感。
随着厚重的楼门猛地撞开,一阵喧闹声闯了进来:“小花狗啊,卷卷毛,爬三爬呀,叫三叫,你说好笑不好笑!”胖成圆球的“小虎”穿着锦缎条格衫,满头大汗地疯喊着,伴着儿歌节奏,挥胳膊踢腿地开道。李秀英局长一扫往昔阴郁,张牙舞爪地跟在后面,兴起处竟一头栽倒在地,神气十足地双掌刨地,嘴里还发出“汪汪”的欢叫。
国为看得饶有兴致,还扔给秀英一只香蕉凑趣。小虎见状更加起劲,一眼发现“花罐子”旁满脸惊愕的中和,在这个没有欺负过的人身上,寻找到快乐的新意。他双手叉腰,胖嘟嘟的下巴一扬:“你,也爬!”
中和没有出声。
“说你呢,傻了?”秀英跪在地上,两眼威严地瞪着。
“不会。”中和表情冷淡。
“呦,周科长架子好大呀!”秀英起身,语气中有一股逼人的阴冷。
“我没有架子,只有点尊严。”中和依然平静。
秀英像被当场抽了一记耳光,脸红脖子粗地张口结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爬得好,我爬。”竞丹对小虎顽皮地笑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没你的事,滚一边去。”小虎却发疯似得冲向中和,对他连踢带打,“爬不爬,你个狗奴才!打死你个狗奴才!”
中和血往上涌,却只能无力地闭上眼睛。
“行了,”国为看到雅兰出现在三楼雕栏边,正紧张地向下望着,他起身对儿子招手,“你妈有花生酥,上楼去吃。”
小虎听到有甜点,回身又恶狠狠地踹上几脚,才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中和仍静立不动,虽然不疼,好似剜心,他的尊严在这所华贵而森严的豪宅里从来就没有过。
秀英局长见主子们离开,恢复了颐指气使的模样,他斜眼瞅着中和,一声冷笑:“从今天起,去执外勤。”
冯宅周边的安防工作十分完备,方圆三公里内的一举一动,都在顶楼的环绕式监控光屏上清晰可见。作为一项过时的常规性工作,“执外勤”已废止多年,如今只算一种合法合手的惩戒措施。
中和却感到悠然惬意,宁可每天徜徉在孤独空旷的山林里,与兀自芬芳的海棠桃李相伴,也不愿回到阴森麻木的宅院中,同自私傲慢、阿谀奉承为伍。只是每当黄昏,吹了一天凉风的他,从杯盘狼藉的餐桌上,端起一碗冷饭,只觉比部队的拉练吃食,还要难以下咽,毕竟那时的心还是热的。
华北平原的四月是一个“春如四季”的时节,前几天最高气温曾达到31℃,束缚了一冬的人们纷纷换上夏装。但随西伯利亚寒流南侵,温度直降到冰点附近,首都周边省份还飘起大雪。
秀峰山谷傍晚起了狂风,中和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还是踏上了进山路。这既是执行秀英局长“越是复杂天气,越要严加戒备”的指示,也是出于吞云吐雾的秘书值班室,实在令人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氤氲的山中格外寒冷,弥漫缭绕的薄雾,熨帖得吸附着身体的每一分热气。连天的风雨打落了层层的花瓣,曾经的缤纷美丽,如今凄零地蜷缩在尘泥里,使料峭的春意愈发萧瑟。子夜时分,逶迤的石径上雨势渐起,从星星点点到洋洋洒洒,最后竟连成一片滂沱。
连绵不绝的寒凉,让中和对温暖的寻找心灰意懒,索性倚在一方石壁上任凭霜雨,甚至盼望着可以在参天万化中,静静地死去。恍惚间,雨似乎停了,雨声却分明地响着。他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竞丹正笑吟吟地打着一把雨伞。
“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没带雨具,就按信息定位找来了。”廖凡把他拉到一处背风地坐下,用可伸缩的光纤材质伞面遮挡住一方干净,“等雨小点,咱俩再回去。”
“谢谢,我不想回去了。”中和的眼神与雨雾同样凄迷。
“你想去哪?”
“我不知道……想回部队。”
“我也想过离开,可没那么容易,被秘书炒鱿鱼,他们岂不是很没面子。”竞丹塞给中和一条毛巾,“如果强行离开,有人就会给你扣上一叠工作失职、品行不端的‘帽子’。在如今到处讲究道德记录的年代,失德比破产还可怕,一旦诚信评级遭到质疑,没有人会愿意用你,跟你合作,不仅自己被排斥在社会之外寸步难行,家人也会跟着蒙受非议。”
竞丹看着一只新苞在疾风中扬起,又在旋转中跌落:“不公平的是,大家会相信一个被除名的秘书,还是一位全国总会的副会长?何况咱们所经历的这些,在外人看来,不过是领导身上的一些个性,缺点都未必算得上。”
“那你说,咱们只能忍气吞声?”
竞丹把目光转回来,认真地对儒雅又偶尔任性的朋友说:“其实每个首长都有缺点,冯国为确实比较严重。但你要知道,咱们虽然是为一个个领导服务,但根本上,是通过自己的工作,服务于总会,服务于社会,并没有离开自己的理想。”随后他狡黠一笑,又见两只小虎牙,“再说,这么点困难就打退堂鼓了?韩信能容胯下之辱,大丈夫能伸能屈,再大的风雨都会过去,都是经历。”
中和有些不认识地看着竞丹,发现平时稍显稚嫩的他,实际比自己成熟坚强得多,感觉一股温暖在心底涌动,摒却无尽的寒意。
雨势渐稀,周围被疾风压弯的千枝万条重新挺立,两人起身相跟着下山。深夜的寒气为纤瘦的山路蒙上一层薄冰,在山林生长、军营磨练的中和如履平地,竞丹不免小心翼翼,还滑了几个趔趄。
他们在半山亭稍作停歇,用石子在水洼旁清理掉鞋上的浊泥。中和又俯身撩着溪水,把手洗净:“竞丹,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也说不好。在国外时,很多人对唯一没有中断的中华文明充满好奇,认为有非常深刻的奥秘,试图从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中寻找答案,我想自己的理想就在这吧。”竞丹说着,伸手拍了拍一株要三人合抱的国槐古树。
从这里开始,道路平缓了许多,两人走来更加轻快。中和问他:“你父亲身体怎么样了?”
“不太好,脑梗造成严重的偏瘫,目前只能是维持,咱这的情况你也知道,多亏我女朋友照应着。”
“她对你真好,也很不容易。”
“我俩青梅竹马。”竞丹拿出光信机,点出一幅3D影像,脸上充满了幸福——一种令中和惶惑不堪的幸福。影像上的女子分明是滕欢,青春的笑容,跳动的马尾,不容置疑地历历在目。
见中和一幅恓惶的表情,竞丹很平静:“我知道你们是国大同学。我回来也有她的原因,那时她正失恋,我们就好了。”
一艘“飞碟”划破漆黑的夜空,从两人头顶闪烁而过,降落在冯府别墅的东门停车坪。
“很晚了,会是什么人?”中和警觉地问。
竞丹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冯夫人去空绝寺进香了,停到东门的肯定是‘冯老’采来的‘野花’,来的都没好。”
“怎么?”
竞丹一撇嘴:“主动的,任由投怀送抱;不主动的,就在酒里下药,我见过几次,可咱管不了。”
他们回到别墅时,东门已严严地关了,四外只有重新升起的蛙声和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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