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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立刻放轻力道揉了几下,笑得颇为心虚,凑在嬴政耳边低声说:“阿爹,现在怎么样,还疼么?”
嬴政抓着大案上的书简敲在他手背上,不客气的说:“再让你用那力度多按几下,寡人都要折寿了,回扶苏身边坐着去,让宫人来伺候寡人。”
胡亥尴尬的红了脸,低应一声走回扶苏坐好,没想到他心里愧疚还没消除,嬴政已经笑着一边揉按自己被胡亥捏疼的肩膀,一边开口道:“真是长大不少,以前你把吃奶的劲儿都用出来也掐不疼寡人一丁点。”
嬴政感叹一声,神色已经露出些许失落,压低声音自言自语:“果真是老了。”
胡亥耳朵很尖,并没错过嬴政暗叹的话语,可他却嘴唇微微蠕动,最终却什么话都没说――当一个人认为自己陷入衰老的泥淖之中,其他人说什么都没用。
夏无且没多久便被接入宫中,他在门口观察了嬴政的精神和面色之后,才跪在嬴政面前叩首一番,随即进入书房之中,直白的一条接一条询问起来,连房事和出恭的次数都没放过,嬴政被询问得尴尬不已,威严的气势再也撑不下去,频频看向照顾自己起居的鑫缇,鑫缇赶忙上前一条条回答得毫无遗漏。
夏无且闻言,又去给嬴政扶脉,三根手指搭在嬴政腕间脸上波澜不惊,可偏偏就连嬴政心中都紧张,扶苏与胡亥的手掌紧紧交握在一起,紧盯着夏无且不放。
“大王平日心烦,难以入睡,夜梦频频,头目眩晕而耳畔长鸣,久坐腰酸,起身腿膝酸软乏力,常流夜汗,且时常有咽干少津,舌体红而少苔,双脉细且数,臣以为大王有水火不交之证,需滋阴降火、交通心肾。”夏无且语调平稳的将嬴政身体症状连成一串说出,对着三双越发迷惑的眼睛清了清嗓子总结道,“大王除了需要按时服药,也需多多休息,不可日日耗神劳心了。”
天大地大,御医的话最大,哪怕嬴政之前觉得自己是年龄渐长才逐渐没以往那么嗜睡,听到夏无且的话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露出迟疑的神色,显然将他的诊断听进耳中。
扶苏更为直接,立刻道:“请为父王诊治。”
“臣自当尽心。”夏无且拱手应下,随即看向嬴政,略带犹豫的说,“可大王勤勉,每次批阅奏章无数,休息的时间谁能……”
谁能看着他老老实实的放下国务休息,谁又干看着他呢?
“我能看住阿爹,让他多休息!”胡亥立刻叫了一声,将在场诸位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抬手拍着自己的胸膛,收起平日嬉笑的神色,认真的说,“国政再多,总要身体好了才能处理,天下抵定,贤臣战将都不缺乏,正好李斯给阿爹送来的《定国十策》里也写了要分权给各个郡守、县令,干脆趁着这个机会直接做了不正好么?反正还有大哥撑着,怕什么!”
嬴政早已对朝中重臣宣布过封扶苏为太子的事情,因此,由太子扶苏暂代国政的想法反复从嬴政脑海中翻滚,听到幼子的话,更让嬴政心动――是啊,连天下都能被秦国尽收于掌中,他只是养病一些时日,以扶苏的本事又有什么好操心的?
不如趁着自己尚在,让扶苏与王绾、尉缭一班老臣磨合一二,好好领悟如何为人君的本事;再说,哪怕扶苏真的因为年轻惹出什么麻烦来,自己看护着也能够即使处理,不会对国家造成巨大伤害。
嬴政想通其中关键,十分有魄力的一口气将全部国务推给扶苏,点头道:“今日起寡人休养,将国务托付给你。”
扶苏看着父王的神色,惊讶到无法克制,以他对父王的了解,嬴政应该是个权力欲极重的人,他甚至为了追求长生连陵墓都不肯建造完成――既然如此,这时候父王为什么竟然舍得放下手中的权利?是什么让他发生的改变!
而且,父王话虽然说出口了,自己代为处理也仍旧需要事事斟酌。
扶苏嘴角露出苦笑,心中道:自己和父王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有出入,父王是个雷厉风行、喜好
扶苏的神色自然没有逃过嬴政的眼睛,他很快明白了长子的顾虑,走到扶苏身边,将手掌压上他的肩膀,沉声道:“有什么不懂的就来询问寡人,若是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不妨放手去做。”
扶苏霎时为了自己用父王曾经的行事作风而评价现在的他而感到羞愧,俯首叩头后,郑重的说:“儿臣必不负父王所托。”
语毕,扶苏停顿片刻,沉思一会之后放柔语调,温和的说:“不过有一时儿臣实在无法解决――几日之后的大朝会,还得劳烦父王主持,秦国上下都等着父王与他们一起享受征服九州的荣光呢。”
嬴政脸上严肃的神色消退无踪,伏案大笑。
嬴政做事素来风风火火,连休养也不例外,口中说了让扶苏暂代国务,自己当日便放下全部奏章,直接驱车前往行宫休养,一股脑将事情全部留下,闹得扶苏坐在正殿后的院落之中眼神都有些呆滞了。
“扶苏,你还没清醒么?”胡亥靠在他手臂上,用软布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自己随身不离的短剑同时开口询问。
扶苏摇摇头,过一会又点头,眉头紧蹙着分不开,他疑惑的说:“并非是我诋毁父王,可他对王权看重远非你见识过的程度,我想不通父王怎会如此干脆利落的就将国政全部丢下,这和他平日作风未免相差太多了。”
胡亥抓着布巾的手掌攥紧,舔了舔嘴唇之后才垂下眼眸,压低声音道:“父王没见到那几个会方术的博士官。”
他与扶苏默契十足,胡亥只说了前半句,扶苏自然而然理解他的未尽之语――没见过方士,嬴政自然就未曾听到那些“海上有仙山,山中有仙人,仙人手里有长生不死药,只要诚心恳求就能够获得”的话,也就没有被方士哄骗以为自己能够长生不死。
扶苏握着蒙笔的手掌一顿,摇头苦笑,心想:事情还真就如此,父王自从听了方式的话,才逐渐变得远离朝臣,不惜消耗国家大笔财力巡查仙人之踪,性情也越发冷漠――这些事情身在咸阳的蒙毅一直都在与戍边的蒙恬将军来往信件中有所涉及,从而让扶苏获知。
“幸亏早就将他们清理出去了。”扶苏神色平淡,说话的口气透出一股冷凝的杀气,温和的眉眼瞬间充满了攻击力。
胡亥看着扶苏的神色又往他怀里挤了挤,扶苏一把捏住短剑的剑锋,将短剑按回剑鞘之中,对着胡亥的脸蛋捏了一把,沉声道:“剑不入鞘就握着来回乱动,你小心些,别伤了自己。”
胡亥没回答他的话,反而抱紧扶苏,把脸蛋埋在他胸口低声说:“我刚刚有些害怕,害怕阿爹会不同意休养,甚至会产生你要夺权的想法,疏远你、防备你。幸好没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才会一直紧张的来回擦拭随身不离的短剑,试图用武器来安抚自己惊慌的内心么?
胡亥过高的体温顺着紧紧相贴的衣衫传到扶苏心里,他心中微动,抱着胡亥的手臂不由得加上更多力道,两人无言的依偎片刻之后,胡亥主动推开他的手臂:“行了,抱一会就可以了,这种哀叹的小情调不适合我。”
胡亥话一出口,扶苏已经笑了起来,扶着他坐到自己身边后,轻声道:“秦国自商君变法之后才终于剔除了分疆裂土以酬谢功臣的恶习,而商君变法数种办法是大秦强盛的根本,不可动摇。但六国之人素来没有这样的习惯,过几日大朝会封赏之后,会有许多新入朝廷的六国遗贤对此颇有微词。”
胡亥点点头,赞同道:“父王不会同意的。”
“是啊,大秦牺牲了多少青壮才将四海之内皆为秦境,若是按照六国之人的习惯分疆裂土,再多短短百载便会重新迎来战乱,我也认为不该如此,可习惯之所以是习惯,正因为难以改正。我们认为自己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可在入朝的六国遗贤看来此事不够仁爱。”扶苏说着摇了摇头,他苦恼的说,“不仅仅是分疆裂土的事情,恐怕父王兴致勃勃推广的新秦文也不会那么容易。”
胡亥转过头看着扶苏的神色,剥了个橘子,将果肉塞进他口中:“……你觉得阿爹做的不对?”
扶苏笑着摇头:“怎么可能不对,父王在国事建设上从无错漏,可正因为对,我才感到哭闹――父王每一步都走得太快了。”
既然开口谈到这些问题,扶苏自然来了兴致,放下蒙笔,握着胡亥的手掌道:“廷尉书写的秦篆与秦国国内尚在通行的文字都有差别,更别提其他并入大秦版图的郡县里的百姓了。单单推广文字,没有一代人的时间,绝不可能成功,而这个‘一’并不仅仅是更换文字,车辙、钱币之类的生活必需品都需要做出相应的更改,所有能够让六国遗民回想起故国的物品都要消除痕迹。”
“我大秦的土地,绝不容忍六国之人再生战乱!”
扶苏话刚出口,胡亥已经笑眯眯的反握着他的手掌,开口道:“你若是统筹算计缺人手,一直住在灞宫的张大美人已经要让他服软,那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他很懂得人心。”
“你说张子房?”扶苏看向胡亥,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对胡亥背着自己只身涉险的事情一直心怀不满,可明知道胡亥做这事是为了帮父王抓住筹划复国之人定然不会出纰漏,又让扶苏不好开口再提此事,因此,心中忍不住对从未见过面的颍川张氏的张子房带着些偏见。
胡亥对扶苏熟悉程度甚至超过自身,一对上他的眼神立刻明白扶苏不知道为什么对张良有抵触情绪,一箩筐好话没有丝毫迟疑的说了出来:“扶苏你看张子房只凭自己一张嘴就说服魏王假援助韩国遗民,可见此人口舌锋利;而且他不但能说,还让你和阿爹都为了他真正实行的部分感到困扰,张良办事的本领也不差,最重要的是,他身体不好!”
胡亥盯着扶苏的眼睛用力点点头,认真道:“若是能够收服张良为己用,扶苏你就重用他;他若是怀着异心,这样身体虚弱的男人,几包药就能让他撒手人寰,方便得紧!”
“……你不是想保住他的命?”扶苏眼露疑惑,心中为了胡亥的说法而惊讶,在他看来胡亥对颍川张氏兄弟俩都好感十足,带着些莫名而来的推崇。
胡亥眨眨眼睛,脸蛋渐渐有些发红,小声道:“我只是觉得他本领不错,其实江东项氏一族我也觉得不错,灭国打了这么久,只有项氏领导的楚军在王翦上将军手底下实打实的坚持了些时日。……而且,不管是谁,都没有你重要。”
不知道怎么的,扶苏觉得之前还颇为沉重的心情变得十分愉快――不是倾慕,可若说是纯粹的兄弟之情,也显得虚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