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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数日,尤钊被遣返西北,回原部降两级留用,并罚俸一年。
京郊十里长亭处,瀛云王并没有赶来为他送行,却仍派人送了一份程仪,和几句宽慰之语。
仲夏的清早,辰光并不熹微,明晃晃照着尤钊神色黯然的脸,和脚下的漫漫长路,也照进他充满愧疚懊悔的心里。
就在回京前,他接到瀛云王的书信,信中道:调往南地之事须再议!目下形势未明,将军不可急于求成,以免铸成大错。
尤钊却不以为然,甚至生出一点轻视之心,认为瀛云王遇事犹豫不绝,畏葸不前。
到京后,没有机会与瀛云王见面,他还曾为此窃喜,以为可以不受瀛云王的影响和掣肘,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却原来,上阳城的日头比西北更加灼烈无情,它凌空而出,一切便无所遁形,只有那些隐在森冷伟岸的苍木高枝之后的重重暗影,令他摸不着、看不透……
此去经年,知音不赏、迁客寥落、山水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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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木阴阴,柳条密绿,花影疏疏落落,洒在湖边空地上,微风携了湖水的湿意迎面扑来,仿佛是早到的秋讯,预告着一年风物即将翻新。
午后的琼华宫一片寂静,懋妃正在午睡,偶尔有轮值的宫人朝湖边望一眼,又蹑手蹑脚地走过。
弘琛倚在一株茂盛的风柳下,看着平如明镜的湖面,湖面上没有一支荷花、一片荷叶,甚至连一根苇杆也没有。
偶尔,风会带来几点残花败叶,或是一颗小小沙砾,落进湖里,荡开一圈圈渐远渐微的涟漪。
数日前,军图之事尘埃落定,弘琛因祸得福,从景元帝那里得到不少赏赐和勉励,他却没什么喜悦之感,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的危局,他并非是靠自己的能力安然度过。
那日,在御书房,弘琛从父皇的眼神里猜出,自己大概已经被放弃了,只是父皇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便被朝堂上的变故打乱了计划。
心中五味杂陈,第一次明白知道,自己非但不受父皇重视,而且随时可以被牺牲掉,也是第一次清晰认识到,自己除了皇子的身份,没有什么能力和资本,去和朝臣们抗衡,更遑论是东宫?
一连数日,他郁郁寡欢,身上也懒懒地,再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高噪的蝉鸣声在头顶啁哳回旋,身后传来簌簌的衣衫轻响,弘琛不以为意地回头,却见母亲懋妃独自一人从雨花彩石甬路上走来,忙上前搀扶:“母妃怎么醒得这样早?”
懋妃的神色平静温和,却不容他回避:“你今日该去兵部的,怎么没去?”
弘琛紧闭着嘴,直似个蚌壳一般,扶着懋妃走到湖边亭里坐下,垂头不语。
“还在为尤钊和军图的事闹别扭?”懋妃笑了笑:“你呀,还是这么个倔脾气,心里有话,就一直憋着,真是越大越像孩子了!”
她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一双眸子清凉如冷阶下的碧苔,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之意,话意却似一碗沁凉的蜜梅冰水,直直灌进喉咙、落入胃里。
“想必你也清楚,这次的事,尤钊固然有错,但你若再敏锐一些、有决断一些,后面许多事,原本都可以避免。茂昌公说你‘识人不清、辨事不明’,原也没说错,这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你还在心里撕罗不开,怎么,是准备唱一出《窦娥冤》不成?”
弘琛被母妃说得有些羞赧,只是,那一份不可言喻的委屈却不是轻易能纾解的,何况,母妃同样处境艰难。
“傻孩子,事情过了再反复思量,除了难为自己,旁人可会同情你半分?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儿,真以为自己能跟那帮老油条周旋?别傻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要想的,是自己能得到哪些经验教训。但最重要的,是想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是只为帮你父皇分忧一二,便不要恋栈权位,即使是个光头的皇子,也能做事,这个兵部左侍郎,当不当的,自然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弘琛咀嚼着母亲的话,只觉得大有深意,却又一时不能领悟。他还有些不平,小声嘟囔着:“孩儿能做什么,左不是听从父皇安排……”
懋妃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却不再说什么,而是笑意盈盈道:“行啦,别闷着了,不想去兵部便不去!午膳前,端阳不是约了你要去曦华那里吃茶?若觉得在宫里憋闷,就带人去京郊跑跑马、打打猎,痛快玩上几日!”
自从明白懋妃在后宫的处境,弘琛便极少在母妃面前做小儿的忸怩之态,此时,见母妃一向肃然的脸上却是少有的温和宽容,不由心中一暖。
他顺势站起来,笑道:“多谢母妃提醒,孩儿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晚膳孩儿想吃那道翡翠盅,母妃可别忘了叫人跟膳房说一声。”说完,便钻出亭子跑远了。
一个佝偻龙钟的老嬷嬷从假山后走出,静静立在懋妃身后,和她一起,望着弘琛雀跃远去的背影。
“殿下还小呢,娘娘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栽跟头?上回军粮失窃,娘娘不是帮了殿下吗?怎么这一回就袖手旁观起来?也太狠心了些!”
懋妃笑意浅浅,似日头穿过树梢、又落在飞翘亭檐上折射下的淡淡流光,嗔道:“嬷嬷昨日还说他长大了呢!”
她缓步走出湖边亭,站在白石亭阶下,那淡淡流光落在她高挑的身姿上,暗紫色飞云九丝菊的长裙瞬间有了潋潋光彩。
“他要走的路还长!军粮失窃时,他才刚进兵部,那会儿就掉下来,能有多痛?一晃大半年了,本宫瞧着也没什么长进。这一回,若非几个有分量的朝臣帮他说情,你看他自己可有还手之力?有些事,早一天看清楚,便能早一天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若果然是个忍辱偷生、甘于人下的,本宫也就不必多费什么心思了。”
老嬷嬷的神色有些黯然,一双浑浊的眼睛透着心疼:“瞧娘娘说的,殿下是娘娘的孩子,怎会甘于人下?只是需要时间罢了!当年,皇上不也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懋妃没有说话,她望着并不遥远的湖对岸,却像是望见了二十年前的凉州。
那时,她正青春少艾,华衣待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