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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刚过,甄府僻静的后门突然响起一阵骚动,短促,却扰人心神。
静善在马车里坐着,默默地从卷起帘子的车窗里向外看着。一样的景致,一样的忐忑,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从没有进去过,只是匆匆经过,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目的地。生命中的一个月从此无声息地抹去,未曾留下、未曾带走。
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公主,都准备好了,咱们启程吧?”
静善点了点头。比想象中要艰难许多......
随着冯益一声尖锐高亢的命令,这辆不大不小的马车缓缓地向远方驶去,逐渐地加快着速度,最后终于奔腾前行,车轮打起四溅的雪花,踩着欢快的节奏地不停地旋转。
静善缓缓地放下窗幕,眼里的黯然一闪而过。甄府还沉浸在冬日的好梦之中。没人发觉她的离开,就像没人预料到她的到来。可她还是忍不住地酸楚,短暂却强烈的酸楚。
至少那个人,不应错过这次别离。
“公主”静善回头看时,冯益那张脸都快笑出一朵花了,“委屈您了,咱们这次没敢张扬,马车小不说,总共也就八个护卫。不过您放心,咱这是一路往南奔,又是挑那官路走,安全着呢。”
静善淡淡地笑了笑,柔声道:“如今金兵早已回了东北老巢,皇兄登基治国也已近三年,自是不比前几年的光景。除了匪盗猖狂.......不过话又说回来,哪朝哪代没有这些草莽呢?”
吴心儿一直坐得远远地,紧挨着车门。听了此言忽然插了句嘴,“听说公主就曾被匪冦掳走?还差点被一个将军当成匪眷处死?公主怎么不早言明身份,也省得那不知深浅的武夫如此冒犯。”
静善这才惊觉这个吴心儿听得如此仔细,也许看得也仔细......她面露难色地道:“姑姑不知。匪冦粗鲁蛮横更胜于金贼。环儿沦落到他们手中早就不想苟活,更不想承认身份污了皇家清誉。直到韩将军真下令叫人把我推出去处决的时候,环儿才求生心切,无奈说出真实身份,苟全性命......”说着眼圈红得更厉害了,拿着手帕半掩半泣着。
“清誉?”吴心儿冷笑一声,“公主当真经历过靖康大乱吗?”
“住嘴!”冯益怒喝一声,用手点指着吴心儿,“真是越大越不中用,这是跟公主回话的规矩吗!”
吴心儿面无惧色地扫了他一眼,眼里的冷意更甚三分,“我十年前就出宫了,记不得这些繁文缛节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公公勤谨,在娘娘陵寝边儿上守了十年,这规矩一点都没忘。不过我比不得公公,谁让我想得开,再也不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了呢?”
冯益被她一席话说得又羞又怒。以前在宫里时他就轻易不敢惹这个暴脾气,如今他无职无势,更不能拿这个出了宫的女人怎么样。
他狠瞪了吴心儿一眼,只装作听不懂,回头一脸怜惜地安慰着那边哭得梨花带雨的静善,“公主宽心,再苦不也过来了吗。如今有咋家陪着公主,谁敢再和您为难?”一边说一边掏出自己的帕子要帮静善拭泪。
静善不动声色地接过帕子自己擦拭了两下,用眼睛上下溜了冯益一番,含泪笑道:“公公这些年也是苦啊。在母妃陵寝旁一守便是十年。谁能像公公这样忠心呢?环儿如今却要公公伴在身旁,岂不是对母妃不孝?”
冯益听了忙笑道:“公主怎么这么想?娘娘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公主好好的。老奴伴在您身边是让娘娘九泉之下安心啊。您可是她仅剩的骨血了.......”
静善忙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一副不胜悲伤地样子将头抵在车壁上,像是默默在抽泣一般。
这车外面朴素,暗格却宽敞,四壁更是用重绸层层铺上。
静善的额头随着抽泣时装出的幅动而不断摩擦着车壁,冰凉的丝绸慢慢地有了她的体温。一片冰凉中的一丝温热,她突然想起了昨夜措不及防的触碰.......
她在心底暖暖的笑了笑。他说得没错,冯益,确实是可用之人。
“既然起得这么早,为何不去送送她。再不济也让老板帮你开一间下面的雅间儿。反正这大清早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只在这里干坐着,什么也瞧不见。”杨青瞪着一双熬红的眼睛,心疼地望着对面宿醉未醒却还一口口喝着闷酒的高世荣。
高世荣倦怠地笑了笑,道:“不必了。逍遥阁的好处便是清静,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清净。”
“你早说,我也不必犯傻在这陪你到这个时候!”杨青忿忿地猛然站起,拂袖就要往外走。
“青哥......”高世荣慌得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别走.......”
杨青回头看着他。那双桃花眼红起来美得叫人心痛。他叹了一口气,回到了座位上。伸手抢下高世荣的酒壶,用力贯在了地上。
高世荣似是被这刺耳的破碎声震得还了魂儿。
“她刚刚从这楼下经过。”
“喝糊涂了你。”
“我能感觉到,真的。”高世荣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她和我之间总有种说不上的牵绊。”
杨青忽然沉默了良久。
“像......你我那样?”
高世荣似是没料到他这么说,讶异地抬头看着他。
“怎么会一样。”高世荣满眼温柔地喃喃着,合住了杨青的双手,“我和她就像是一个人的两半,彼此懂得是因为相同之处太多。”他把双手握地更紧了些,“而你我之间则是成年累月的累积,彼此懂得是因为倾诉地太多。和她是缘分,可遇而不可求。和你则是心血,时间越久越舍不得放手......”
杨青的泪正滴在这两双紧握着的手上。他讪笑着慌忙缩回了手,别过头去,装模作样地看着墙上挂的山水画。
“世荣。”杨青知道自己无法直视着他说出这些话,“甄大人昨日......把甄濡许给我了.......就昨个儿晚上,说是已和高夫人商量过了。”
“甄濡?”
“开了春,和你纳妾的事一起办。”
高世荣沉着脸将最后一盅就一饮而尽。
“我父亲的意思是,带柳蓁蓁回永州。”
杨青茫然地盯着他,“什么时候回来?”
高世荣无力地把头埋在了臂弯里,“你真的不能和我一起回永州吗?”
“你打四岁起就一直在问我这个问题。”
“功成名就、娶妻生子后,我和高家的债便清了。”
“多久?”
“可能要比我们预料地长一点。”
“会比一辈子还长吗?”
“当然不会!”
“那就不算长......”
高世荣对着杨青的侧脸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一滴清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冯公公,咱们什么时候能到临安?”
“马车不敢太快,怕公主受颠簸之苦。估摸着年要在路上过了。不过再怎样,正月十五之前也到了,公主不必太着急。”
“不急,等了快三年了,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静善倦怠地合上了眼,一手抚着额头,半倚在榻上。任凭冯益替她盖上厚厚的锦被。
马车还在不知疲倦地向前奔驰着,向目的地奔驰着。
那个只在诗词里见过的目的地。
可又有何妨?
南北东西,一辈子还不是差一点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