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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德顺战战兢兢地推开了一扇殿门,也只是半开着,一阵楠木的芳香气悠悠袭来。静善颔了颔首,便欲进殿,却被孙德顺从身后悄声叫住。
“公主。”孙德顺咽了咽唾沫,看着有些费力地低声道:“算咋家多句嘴,皇上今儿一下朝面色就阴得很......公主可别撞在气头上。”
静善眉心微蹙,问道:“公公可知个中缘由?”
“咳,原也不是什么秘闻了。宫里宫外都传开了。北边儿的刘豫在汴京建都了!”
“汴京!”静善惊呼了一声,忙往殿门这儿退了退,沉思片刻,小声继续问道:“朝里都炸开锅了吧?”
“那还用说?汴京可是大宋龙脉所在,如今却落入一个叛臣的手里....别说朝里的大人们,就是咋家这样的小人也着急啊。”
静善顺着开着的宫门向殿里看了看,道:“皇兄下了朝便一人在书房呆着,如今也有三四个时辰了吧?”
“可不是吗?老奴这儿干着急也不敢进去。倒是公主开导开导,兴许还能有用些。”
“怎么不去找张贵妃,或是太后来........”静善笑了笑,风轻云淡地道:“环儿与皇兄失散多年,说熟络都是勉强,环儿的话又能有多大分量呢?”
“公主有所不知啊。”孙德顺无奈地叹着气道:“这皇上进书房前就严令奴才不许和六宫透信儿,太后那面更不能惊动,不过....”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公主您既不是六宫妃嫔,也不是太后娘娘,请您来可不能算是抗旨。”
静善了然地点了点头,面色却带了几分凝重。“但愿环儿不负公公重托。”说着便侧身进了殿内,从里面重重地带上了房门。
静善进了殿里,才知道这身后的关门声有多刺耳,可想补救已是来不及了。她略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正对着被巨响声惊得抬头看向她的赵构。
“皇...皇兄。”静善匆忙挤出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笑容,“是环儿不好,惊到皇兄了。”
赵构见是她,便也没再理论,又低下头去,但腰板还是挺得直直的,不耐烦地翻阅着案子上的奏章。
“皇妹在外流落多年,如今终于回宫了,该好好静养才是。不必常来政和殿,这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环儿虽回宫,可还是时时牵挂着皇兄。毕竟...环儿现在也只剩皇兄这一个至亲骨肉了。皇兄若觉得环儿不该来政和殿,不如以后常去福延殿坐坐,也让环儿全了心愿。”
赵构不耐烦地合上了奏章,扔在了一边。“皇妹此来只是闲话家常?”
静善忽觉语塞。她至今都不明白她这个皇兄的态度为何一次不比一次。她强撑着笑容,泰然自若地走上前几步,款款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宫里已是传开了。环儿就算深居福延殿,也惶惶不安;何况皇兄身处前朝。环儿只想想便觉心痛,就冒昧来政和殿看看皇兄。”静善半低着头,一双杏眼却泪濛濛地不时瞥向赵构,“若皇兄觉得环儿打扰了,环儿这就走便是.....”
赵构看着眼前的女子。水蓝色的三层薄纱裁剪的刚刚好,裹着瘦削的身子,更显得柔媚温和。乌黑的长发没有挽成髻,只是随意地披在一侧,发梢恰好垂到腰间,拨弄着丝绦上系着的白玉小佩。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的暖意,虽是转瞬即逝,像是不经意间遇上了一束冬日里的阳光,但却那么真切,真切得有些骇人。
“不必了。”赵构缓了缓语气,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丝笑意。“你也是好心,是朕被朝事搅得心烦。若言语上冲撞了妹妹,还望妹妹海涵。”
“自己骨肉,皇兄这么见外,才是叫环儿寒心呢。”静善浅笑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国事说到底也是赵家的家事,既是家事自然要和家人说。若皇兄只憋在心里、闷坏了身子岂不是环儿的罪过?”
赵构刚刚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打心里厌恶滴水不漏的人,更厌恶无从挑剔的无力感,可是这个女子总能巧妙地掩饰住一切刻意地痕迹,让他不自觉地顺着附和。
他盯着眼前的女子默默良久,终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缓缓道:“汴京是赵家几百年养出来的根基,可朕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豫那样的贼子在大宋的龙脉上建都!大臣群情激奋事小,百姓哭号咒骂也在预料之中.....但皇妹,这样辱没先祖的事叫朕怎么当面和你细说!”
“皇兄......”静善闻言忙站了起来走到赵构身边,细语道:“皇兄切莫这样想。环儿说句大不敬的话,赵家的根基早在父皇手里就毁得不剩什么了.....要不是皇兄振臂高呼,收拾山河,大宋怕早已是一段陈年往事了。先祖若有灵,定是知道个中原委,怎么会怪罪于皇兄呢?”
赵构听到一半便猛地转过头望向她,一双眸子如鹰般闪着警觉之色。静善原就是轻声细语,被他这么炯炯地盯着,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好低头不语。
“皇兄?”一片死静后,静善试探着唤了一声。“可是环儿说错了什么?”
赵构这才收回了目光,神色自如地道:“没有,只是朕没料到皇妹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他的语气柔和了很多,“朕记得你自小和父皇极好,可你刚刚的话似是有大义灭亲之意。原是朕错了,总当你还是艮岳那个天真烂漫的帝姬。”
“环儿漂泊流落在外多年,深知民间战火频频、饥寒交迫的凄惨境况。初看时触目惊心,可深思下来,如今种种哪一件不是父皇种下的孽根?环儿昼思夜想,坐卧不安,恨不能为父皇赎罪以谢天下,又怎么能徇一己私情,作小女儿态,偏袒父皇呢?”
赵构的眼里不知什么时候泛起了笑意。
“全天下,也只有你能说这番话。”
“皇兄这话怎么说?”
赵构低头凝思了片刻,缓缓道:“臣子不敢讲,是怕朕一心维护父皇而迁怒于他们;后妃不敢讲,是怕落下干政失德的恶名;朕自己不敢讲,是怕.....”
“是怕臣民非议皇兄不孝,再引皇位正统之说,以致江山动摇。”
赵构张了张嘴,却到底也没说什么。他松垮垮地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皇兄,其实今日之后,您就不必做此虑了。刘豫那个贼子是在替您分忧解难呢。”静善悄声在赵构身边半蹲半跪下来,声音轻柔而沉稳,“今日之后,大宋朝自上而下便是同仇敌忾。有刘豫那个甘愿给金贼当儿子的伪皇帝在,就不会有人质疑皇兄正统与否。毕竟您才是赵家的龙脉,是大宋朝唯一保住的皇子。其实刘豫早就是个活靶子,只不过迁都一事后,这个靶子会变得越来越大,大到让臣民眼里再容不下旁物。”
赵构只觉一阵恍惚。耳边分明是低声细语,听来却如古寺钟鸣般振聋发聩。他不自觉地望向静善,正对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眸子。含着笑、却莫名的清冷,像是子夜的天幕。
对于刘豫,他一直也是心存侥幸的。虽说自那个贼子登基以来,就不断骚扰大宋边界,但是比起金人的凶残野蛮,也算是好的了。何况他又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乱臣贼子的脑袋给金人当儿皇帝,北方来的那些宗族也没心思盘算接二圣回朝了。他心里原应该清楚,只是汴京就像是一块陈年伤疤,一旦猝不及防地被揭开,除了痛,就再也想不了什么了......
静善说完这番话,手心里也已是满满的冷汗。这招走得险,却不得不走。一个深宫养尊处优的公主自是不应有这样的见解,虽说在外流落的经历能稍稍有些遮掩,但这样冒冒失失地条分理析还是极易引起怀疑。但她脑袋里总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地尖叫着,警告她,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公主分好多种,而现在她演的,是最可悲最无意义的一种。
她狠了狠心。既已是破釜沉舟,又何必思前想后。
“子云:‘名正而言顺,言顺而事成。’,环儿恭贺皇兄,大业指日可成!”
“皇妹当真是解语花一般。”赵构爽朗地笑着,自在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那就借皇妹吉言了。”
静善不禁有一些出神。进宫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这样出声的笑,竟意外地好看。她不知缘何忽然想到册封时的那份手谕。能笑得这样好看的男人,想来除了蝇头小楷,也是能写出一手洒脱行书的吧。
“皇兄若心结已开,环儿便不打扰了。”静善站了起来,整了整有些褶皱的纱裙,“这政和殿实在不是女眷该待的地方,环儿先告退了。”
“皇妹。”
静善一脸讶异地回头望向他。
“政和殿不许后妃进入,就连大臣也极少能来。但皇妹不一样。这行宫里不论哪一殿,都是皇妹的家。本不该有什么禁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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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善不知自己是怎么从政和殿飘出来的,但她知道这个端端正正迈着碎步的李静善已经是个驱壳了。真正的李静善早就化作无数个虚影,在宫里肆无忌惮地一边大笑一边奔跑。然后这些虚影在一处相遇,化成一体,嬉笑着,看那个驱壳正端端正正地,迈着碎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向福延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