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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研究过沐启元的家世,沐家虽然在云南说一不二,连巡抚和总兵都不放在眼里,连土司也只知有沐府,不知有皇帝,夷事局的倭人直接喊其德川家。”
德川家?
“但这沐府平日不仅欺压庄户、民户,连土司也饱受其苦,真要造反,只有黔国公所属的王府兵马会听其差遣,就连与之联姻的当地名门望族,多半也会撇清关系。”
番婆子说了许多,比她吹嘘用内帑银两打赢丝绵大战还要多费几倍笔墨,看着飞溅的墨点就知道,这疯疯癫癫的番婆子写这事时定是眉飞色舞,怕是尾巴翘到天上。
夷事局如何收买内线,如何用不痛不痒的公文挑拨云南布政司与沐府,又如何调离唯一能劝阻沐启元的生母。
相隔万里,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赛里斯的鸽子还是不错的,几个鸽站接力,只消三天消息就能传到荆州,夷事局的十万银子算是没白花。”
朕匆匆阅毕笔记,番婆子执政时所作的事情,真是看不明白,许多事情国人蒙在鼓里,倒是她这局外人总能看出些门道来,尽管六部内阁都对番婆子的旨意很是迟疑,但推行下来却有成效。
至少陕西救灾就办的不错,几条驿路以工赈修缮之后,运粮进陕甘的粮队便好走多了,不少原打算揭竿造反的流民因为有了口吃的,都聚集在各座县城外不再逃散。尽管杨鹤和吴兟隔三差五还是会发讨钱讨粮的公文,至少叛军围攻城镇的消息少了许多。
不过此事治标不治本,工赈可比清汤寡水的发稀饭粥费钱得多,等杨鹤手上的十万两用完,怕是流民又要从贼。
番婆子就给朕赚了十万两,可西南叛乱,陕甘大旱,辽东平虏,哪个不要钱?二两肉喂三只恶狼,还不得把朕活吃了?
朕揪着头发,一直到天际泛白也没什么头绪,两个太监端上来东华门外买的烧麦馒首,朕随便吃了三五十个,喝了五碗粥应付了事,去买早饭的太监告诉朕,宫门外的早餐铺已经聚满了边吃早饭边等上朝的大臣。
叛乱乃是一等一的大事,要是叛军真的打进北京城,满朝文武的身家性命不保,所以大臣们尤为积极,据说内阁在子时就候着了,刚到丑时,六部主事以上的官员就到了一半。只是碍于皇家威仪,朝廷礼制,一直在东华门外候着。
怎么没买煎饼果子和枣糕?今天事情这么大不议事到中午不会停,不吃两口甜的,朕怎么撑得住?
事关国运,大臣们都到了,皇帝也醒了,直接开始廷推不行吗,还有空玩什么祖制,这些人真是闲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太监们私下是这么说的,大臣们在宫外也是这么想的,但这话唯独朕不能说,越是困苦,越不能失了气节礼数,否则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
太仓空了,朝廷没了里子,就只能靠面子撑着,要是面子也没了,大明朝也该完了,反正朕不带猪皮帽子,就是要上吊也要拿上好的黄绫。
兹事体大,此番前来凑热闹的官员有上百人,往常朝会用的偏殿站不下,只得移驾到皇极殿。皇极殿一直被兵部当成兵棋推演的场所,五军都督府和京城武学的武举、在京各军的将领也会来观摩学习,所以一直备着两京十三省的地图。
上朝的大队人马刚进皇极殿,正在整理昨日战局的太监还在收拾满地的骰子、算子和地形。尔等占了文华殿也就算了,怎么连皇极殿都……
一幅长卷从奉御手中滚落,卷轴牵着裱好的绢纸,把大明的锦绣河山一路铺到朕脚下,朕心思一动,对太监们说:“都放下吧,去取云贵的地图来,铺开,按九州风云的章法,摆上兵力算子。”
倒不是朕想玩,而是地图上铺开兵力,看着清楚些,大臣们也不必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板指手画脚。
领班主持的太监捧来两个木匣,躬身道:“请陛下摘色!”
没想到番婆子的九州风云竟然颇为正规,居然还要选对手的算子颜色。
大明军队自不必说,算子上的字都是朱砂描红,但征虏大将军沐府,却不知该设成什么颜色。
有人说应该选玄黑色,但黑属水,赤属火,五行水克火,那可真是晦气。
朕本不信这些玄学,但前几日刚学了狐狸叫,就领着罗斯卫队击败了威尼斯人,明白讨个彩头,安抚人心的好处,只有壮起自己人的胆子,才能谈行兵打仗,要是心里有疙瘩,气血不顺,先失了三分胜算。
云南天高皇帝远,公文送到北京要十数日,尽管当地也设有卫所、巡按,终究不及内地来的清楚。卫所兵是指望不上了,按说每个卫所应当屯兵五千四百人,实际上一个卫所能拉出一千战兵,三百家丁,就已经算实心用事了。
根据夜里送来的塘报,那沐府炮轰云南府昆明县的衙门,场面乱成一团,连沐启元都没想到,空炮居然放出了真的炮子,当时正在衙门里的云南巡按和其他官吏们立刻从后门逃出,跑到广南卫才发了八百里加急的塘报。
也不知道沐逆究竟有多少兵马,占了多少城塞,这也就罢了,兵部的两个侍郎在朕面前结巴了许久,居然连大明在云南有多少可调动兵力都不知道。
什么烟瘴之地,土地荒瘠,军户不堪困苦,多有亡失,屯田大抵废弃。
贪墨就贪墨,空饷就空饷,哪来那么多废话,当朕傻子吗?
兵部尚书还在宁远处理兵变,六部其他人开始痛骂兵部,他们抓到了事端,自然要好好炒作一番。
工部骂兵部侵占修驿路的银两,以至于书信不通,交通断绝,连递铺急报都迟了那么多天,吏部则职责兵部干涉云南巡按的任命,连云南的十一名监察御史都要干涉,而云南都指挥使的人选也是打出狗脑子才被吏部安插的自己人。
陈芝麻烂谷子,就在皇极殿的澄泥砖上铺开了,官场上的新仇旧恨,都化成飞溅的唾沫,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难怪番婆子上朝时总要塞上棉花看话本小说,听大臣天天吵,朕真个头痛欲死,能活过五十都是阎王开恩。
朕朝刘之纶眨眨眼,再看了眼徐光启,二位立刻站出来拉架。
刘之纶拱手道:“国难当前,诸公还有闲工夫相互弹劾,真不知好歹,圣上……”
一个兵部主事跳将出来:“好你个刘元诚,上回你挪用关宁军造车木料、造甲铁料的事儿,咱还没说道清楚呢,武库司次次找你,你这四川鼠人都闭门不见,如今吃了狗胆,竟敢跳出来造次!”
刘之纶是个暴脾气,出来劝架平白挨了通骂,哪肯罢休,赤着脸回敬道:“什么挪用!那是圣上旨意,让我暂借你们两车木料,一千斤铁,你们吃我两成回扣,还拖了一个月才拨付,我还没找你们武库司算账,你倒恶人先告状?你这穷酸的江西腊鸡,每日吃饭第一碗只吃饭不吃菜,第二碗才肯吃菜,这般勤俭,收起天津卫的银子来倒是手熟!那五百两贿银,怕不是买了满仓的腊鸡腊肉,天天看着下饭吧!”
那兵部主事气的大跳:“刘大炮!你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收天津卫贿银了!”
刘之纶须发皆张,犹如疯魔,伸出两指戳着自双目:“老子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一开始天津卫不给银子,你们武库司只肯给虎蹲炮;还有山东巡抚孙国祯,给了你一千两,给了你家管家五十两,才换来五门红衣大炮;杨鹤去陕甘前,问你要火铳,不肯拿救灾的银两贿赂你,你就把鸟铳都给换成了三眼铳!”
“你放屁!那是买炮的工价银!”
啊,头好痛啊。
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杀人的冲动:“诸位爱卿,此殿不如即日改名为菜市口殿如何?”
听到皇帝发话,大臣们终于暂停了争吵,但人群已经隐隐分成了两拨。
番婆子虽然对东林党颇为忌惮,但东林党已经是天启朝的旧黄历了,魏阉在东华门内隐姓埋名改行开饭馆之后,东林党就没有抱团的必要,又变回一滩沙子。
朕严令禁止党争,故而大臣们争吵都是就事论事,倒不是结党。
不过这些官员好像不管有没有党派,都能党争得风生水起,着实令朕大开眼界。
徐光启咳了一声:“当前要务,是尽快平定叛乱,今日定要论出个结论来,此事拖不得。诸位大人,这沐逆是抚是剿?”
平定造反需要调兵遣将,是要花钱的,而且不一定能成功,如果花一笔钱能安抚住叛军,其实谋反也不是不能饶恕的大逆不道。
当然,这种话谁都不能说出来,哪怕是皇上。
招抚反贼是个技术活,不然人人有样学样,都起来造反。首先要给双方台阶下,先说反贼受了委屈,是被恶吏逼反的,又说朝廷是被贪官佞臣蒙骗,现在朝廷知道错了,义士又心向朝廷,甘愿受抚。
反贼手里兵越多,朝廷就越想抚赏,如果沐启元手上有十万精兵,恐怕要拿半壁江山赏他。
然而他没有。
打不过建虏,还打不过你吗?番婆子既然有所部署,逼反沐启元,朕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
朕大手一挥:“当然是剿,这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朕要捉拿进京,凌迟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