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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人用浓重的口音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长串,那些颤音和弹舌音令我想起黑海北岸的冬天,听得我浑身难受。
我懂罗斯语,因为每个月都有人用这种语言要求我加薪,每个周末都有喝醉的罗斯人躺在街头胡言乱语,君堡是斯拉夫人的天堂,在这儿喝醉了躺在街头,不会在第二天早上冻死,失去了寒冬的收割,城里说罗斯语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看向卢卡斯,他走南闯北,说不定能听得懂,结果这个威尼斯人耸耸肩,他倒是把目光投向当然君堡大学的高材生乔治,乔治也苦笑着摇了摇头,黑眼圈显得更加黑了。
我们最后一齐看向季米特里奥斯,又迅速把视线移走,这厮是语言天才,但这种天赋仅限于女人的闺房中,他能和十几个国家的少女调情,在罗马教廷的使节面前,却连寻常的拉丁语都经常说错。
这个罗斯人说完之后,他身边的一个正教会教士用同样带着口音的希腊语翻译了使节的话。
“我们是莫斯科来的朝贡使节,奉瓦西里二世大公的旨意,来朝觐罗马的皇帝,大公是您最忠诚的仆人。全罗斯主保圣人,圣塞尔吉乌斯可以见证大公对皇帝陛下的忠诚,愿您的统治能长久,愿您的家人平安喜乐。”
朝觐?
我这个知县居然还有藩属国吗?
噢——
我想起来了,罗马帝国还真有个正儿八经的藩属国,那就是莫斯科公国。
严格来说,罗马帝国只是他的二爹,莫斯科公国真正的生父是钦察汗国。蒙古人统治东欧的时候,需要一个代理人为他们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征收赋税,并且建立军队为大汗打击异己,钦察汗国选中了莫斯科大公作为他们的家犬。
一百多年前,蒙古人的兵锋直指欧洲,但当时罗马还没复国,在蒙古人和君堡之间还夹着个罗姆苏丹国,也就是后来的奥斯曼人。于是当时的尼西亚君主发扬了传统,与远处的蒙古人结盟,一同对付帝国的敌人。
莫斯科大公是蒙古人的臣子,钦察汗国以武力压服罗斯人,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罗斯人在臣服和反抗之间反复摇摆,很是不安分。
但早在蒙古人来之前,罗斯人就已经在弗拉基米尔大公的带领下,由君士坦丁堡牧首派遣教士,经历了罗斯受洗,皈依了正教,而在邪恶的鞑靼人异教徒铁蹄之下,生活在荒凉的东欧草原上的罗斯人逐渐开始把复国后的罗马帝国当做了地上天国。
时至今日,每年君堡都要派遣很多传教士到东欧去,协助当地的正教会管理各地的宗教事务。
灰牲口们没什么见识,教士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比起苦寒的罗斯,君堡确实是要安逸得多,久而久之他们也觉得君堡真的是地上天国。偶尔会有些来君堡、阿索斯圣山朝圣的罗斯人,看到狄奥多西之墙和圣索菲亚大教堂之后,也会惊讶的说不出话,君堡再怎么破败,终究比北方的边镇要富庶。
平民们或许会被圣索菲亚大教堂高耸的穹顶所震慑,罗斯的王公却不是那些愚夫愚妇,莫斯科大公愿意向君堡效忠,却是有政治考量的。
首先,称臣纳贡在罗斯人看来并不是丢脸的事,如果放在赛里斯,敢向外邦自称臣子,这皇帝又要落水了,但罗斯人却能放下身段。
因为在很早以前,维京人劫掠四海的时候,罗斯人就经常被北边的亲戚劫掠,后来又被蒙古人征服并统治了一两百年,他们对于称臣纳贡并没有那么排斥。
至少在出现一个可以被历史学家冠以“大帝”的罗斯王公,统一斯拉夫的各个公国,把鞑靼人从广阔的东欧大草原上赶走之前,这些罗斯人会继续向强大的外国领主称臣。
君堡没有强大的军队和无尽的财富,无法让巴尔干和小亚细亚的邦国称臣,但对于信奉正教会的罗斯人来说,罗马帝国有一样东西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
那就是君士坦丁堡牧首区,只要圣索菲亚大教堂依然在用希腊礼行圣事,只要普世牧首依然是由罗马皇帝册封,那么普天之下的正教信徒都要听命于君堡。罗斯王公需要君堡不断派出神职人员,为他们稳定贫苦的农民,让封臣和农奴能团结在一面旗帜下,抵抗立陶宛和蒙古人的攻击,而作为诸王公之首的莫斯科大公更需要君堡的任命来确立自身的正统性。
这位瓦西里二世我也有所耳闻,他是1415年出生的,而他的父亲在三年前就去世了,换言之这位还拖着鼻涕泡的莫斯科大公登上王座时才十岁。而很不幸,他父亲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弟弟。
叔叔觊觎侄子的家产,想要吃绝户,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好在他的外祖父很厉害,刚好是立陶宛大公国的维陶塔斯大公爵,这位公爵住在三大骑士团之一的条顿骑士周围,却敢在皈依天主教后重新改信异教。
而条顿骑士团被他烧了好几个城堡。
鉴于他的功绩,我们心怀畏惧的称他为——维陶塔斯大帝。
有一位大帝撑腰,瓦西里二世的位置还算稳固,但叔叔要是肯轻易放弃家产,我今晚的饭桌上就没有谈资给御前会议的重臣们吹牛了。他的叔叔尤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跑到了钦察汗国,不知向大汗许诺了多少好处,总之死皮赖脸的讨了个加里奇公爵——不过可能是因为钱给的不够,至今这个头衔都是他自称,仅在他的领地中具有法律效力,钦察汗国从来不正面认可这个新的公爵头衔的合法性。
蒙古人乐于见到罗斯人陷入内战,最好能裂成七块,这样统治起来更加方便。
既然钦察汗国对大公的叔叔态度暧昧,想要让蒙古人再册封瓦西里二世就有些不切实际了,所以这个罗斯使节团的来意,就是想让罗马帝国来册封他们。
君堡凋敝不堪,国土十不存一,连巴塞丽莎都不能顿顿吃肉,逢年过节才能杀两个威尼斯人,但在黑海北岸的罗斯人平民又不知道,罗马帝国好歹是千年的老字号,又有普世牧首背书,在东欧那个穷乡僻壤,帝国的双头鹰旗依然是一种强大和权能的象征。
据说在我继位之后,我的马赛克镶嵌画像就被运往各个罗斯人城市,很多贵族每天都朝罗马的巴塞丽莎行礼,甚至把我的头像摆放在圣母像旁边,虽说不合礼数,却能看出罗斯人心慕王化。
瓦西里二世现在才十三岁,这个主意显然不是他想出来的,公国的摄政是他的母亲索菲亚,而真正在影响这个国家的人,应该就是那位维陶塔斯大帝。
信了罗马教廷,又为了拉拢国内的异教封臣而重新信回异教,这位大帝很清楚宗教的本质,说明有脑子;能打得条顿骑士团哭爹喊娘,收复先前被德国人抢走的土地,说明有手腕。
有脑子有手腕的人,最好不要和他为敌,虽说我也不怕他,反正立陶宛的军队要进攻君堡的话,要先打穿奥斯曼在巴尔干的领土,你有本事年年来围攻君堡啊,我求之不得。
所以对于这个请求,我是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的。
哎呀,怎么办呀,居然会有别人来求罗马皇帝的时候,我该不该答应呀?
毕竟我只有在犹太人要求延迟人头税的时候,可以喊一句“我拒绝”,奥斯曼人催供金的时候,威尼斯人催贷款的时候,我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教士尽职的翻译着使者的话:“巴塞丽莎,按照希腊人的习惯,臣子朝觐君主,是不能空手而来的。”
这时,十几个披着皮甲的罗斯人从门外走进来,每两人抬着一个包着铁皮的小箱子,他们把七口箱子放在布拉赫奈宫会客室的地板上,排成一排,随着沉重的箱子砸在地上,我注意到箱子中传来了圣咏。
难道说……
罗斯人们把箱子上的锁打开,掀开了盖子,灿烂的光芒在屋中闪耀,哦,孔雀天使啊!
使者跪倒在地上,向我磕着头:“这里是六百格里夫纳的十足黄金,四千格里夫纳白银。”
您快起来,该磕头的是我。
晚饭之后,我把玩着罗斯人铸造的金币,浮雕和图案印得很粗糙,摸起来有些扎手,可我却不愿意放下。
嘿嘿嘿。
乔治递上一条丝巾:“巴塞丽莎,您的口水流下来了。”
啊?哦,哦,嗯,呲溜。
这笔财富相当于六万杜卡特,等于君堡五年的收入,而我要做的仅仅是签一份文件,并让普世牧首约瑟夫发表一份声明,再派几个职位高点的神职人员去给瓦西里二世主持一场加冕礼。
这笔钱即使对于莫斯科公国和立陶宛公国的财政而言,都不是一笔小钱,毕竟一个国家的开销也不是小数目,即使在维陶塔斯的治理下,立陶宛公国在这些年慢慢富庶起来了,可六万杜卡特依然是好几年的财政结余。
用几年的盈余来交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册封,我应该赞叹“大帝”的魄力呢,还是嘲笑他的无知呢?
换成大猪蹄子,肯定要嘲笑我见钱眼开,一个采邑千里的世袭公爵衔,居然几万两银子就卖了,可是那些土地本来就不是罗马的法理领土,我只是签个字,就能拿几万两的进项。
除了教廷贩售赎罪券之外,哪还有来钱这么快的好事?
实际上瓦西里二世购买的服务中,最重要的是那场正式而隆重的正教会加冕仪式,因为宗教认为离上帝越近,就越富有,君堡作为与罗马并列的教会,自然是圣库最丰裕的。
如果要请教宗派人加冕,价格显然不止六万杜卡特,而这几口箱子的金银放在罗马帝国全盛的时候,最多买个行省总督的位置,也就现在江河日下的时候,能买到这么便宜的服务,所以维陶塔斯和我的这笔生意完全可说是物有所值。
我好像看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