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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观一切如常。
几日后。
圆月如盘, 照耀着凌云观外不远处一块空地。
这空地很大,在凌云观鼎盛时期能供一百来弟子同时练剑。现在荒废了, 便正好搭建了移动板房让上山修葺的工匠入住,也堆了不少建筑材料。
工匠们还没睡, 聚在空地里纳凉玩牌, 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我也和于教授一起修葺了不少古建筑了,还是第一次看到保护得像凌云观这样好的……这些老房子, 看起来破旧,其实都很值钱。”
“是啊,和尚道士都不差钱的,要不给咱们的待遇那么好呢。”
“也不能这么说,这道观里都是些小孩儿, 我瞧着都挺单纯的。我觉得他们是在认真修行, 和很多商业化的寺庙道观不一样。”
“有钱的是那个坐轮椅的老板,他应该是凌云观的信众,都是他出钱修的吧?他人也很好,还说中秋给咱们发福利, 不知道有没有那个传说中很厉害的治秃神水。”
“难得一次遇到雇主这么好,咱们得好好给人做工。而且修缮道观, 应该是能攒功德的吧?”
……
众人说着的时候,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 表情相当别扭。
有人问他:“欸,赵师,你去哪儿啊?”
被叫做赵师的男人僵着脸说:“我回板房里抽根烟。”
那人就说:“你就在这儿抽啊, 不碍事儿。”
赵师顿了顿,说:“这儿木材太多了,引燃了不得了。我……我回去有水有烟灰缸,安全点。”
几人就笑,然后夸赵师道:“还是赵师考虑得周到,这样好。”
“赵师毕竟是三十年的老木匠了,手艺好就不说了,做事儿还谨慎。”
“赵师啊,就凭你这手艺,要是戒了赌,可不早就攒了几套房,娶上媳妇儿了?这次在这山上也学学小道士们修行,正好把那玩意儿戒了。”
“对了,你们老木匠不是要学《鲁班经下册》啊,泥瓦匠能不能学啊?听说月圆之夜功力尤其强,要是能学,你教教我,我今晚就咒死那个欠我工钱的老板。”
赵师蜡黄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红,他站直了,急匆匆地:“一群没文化的,早就给你们说过没那种东西。别耽误我抽烟,滚滚滚。”
然后自个儿拿着烟盒就跑了,身后还不停地传来这群中年汉子爽朗的笑。
那声音搅得赵师心里慌张得不行,跑了老远了都听不到了,还是不安心。
他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安心——他在说谎,他根本就不是要回板房抽烟,而是借着朦胧的月光,偷偷从凌云观的后门走到了藏。
藏是凌云观现存最高的木构建筑,依据山势变化而筑建,十二根横梁交叉穿凿在一根主体立柱上。
一般匠人看到这藏,或许会感叹构思之巧妙,沉重力计算之精准,忍不住夸耀古代匠人的高超智慧和美学理念。
而若是学过公输子的《鲁班经下册》的匠人,看到这藏书阁还得加上另一个反应:这根立柱是这栋楼最主要的承重柱,用来实施压身咒,简直是绝妙。
选一个月圆之夜,在柱身下贴一张写着某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的小纸片,再念咒语,便是这将这人压在这立柱下。从此这人就要背负着这立柱所承受之重,日日夜夜不得顺畅呼吸,到最后活活憋死。
而藏这根柱体立柱,这一刻就正对着圆月,正好吸收月华。
赵师手里拿着一张写着许清木名字的纸片,偷偷进了藏,站在这立柱之下。
其实……不会很严重。赵师心里发颤地想着。毕竟我只是刚开始学,不是什么正经的修行者。而且我没有拿到那位小道长的生辰八字。最重要的,是要害他的不是我,我拿人钱财□□,哪怕以后死了到阴司清算,也只是个从犯。
况且,到阴司才会受的苦现在也管不了了。眼下他欠着的赌债才是最可怕的,再还不上,这双造了无数精巧物件儿的手就要被砍了。
赵师做好了心理建设,就慢慢蹲下来,拿出小铲子,小心地将立柱底部的泥挖开,将手里的那张纸片贴了上去,又赶紧埋好。
紧接着,他双手掐诀,仰头对着明月的方向,紧闭双眼,低声将那记了很多次的咒语念了出来。
片刻后,他又睁开眼,看着从窗户缝隙里透出来的月光。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世界依然如常。
他不知道那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小道长这时候是不是已经在承受压身之苦了,于是十分茫然,低低地自语了一句:“成、成功了?”
原以为不会有回答的自问,却在下一刻突然听到了一个意外的声音:“很可惜,没有哦。”
突兀的出声将赵师给吓了一大跳,他“啊”地尖叫了起来,正要问来者是谁,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猛地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像是有一把看不见而且巨大的锤从天而降狠狠砸在了他的后背,他承受不住这雷霆万钧的重量,甚至连呻-吟都没有发出来,就猛地扑倒在地。
接着,肺中的空气猛地被夺走了一半,赵师在一瞬间脸色变得青紫,他张大嘴用力喘气,可根本无济于事。
后背的重量将他的肺压成了一张纸片,他无法和往常一样自在地呼吸,却又死不下去,只吊着一口气,偏偏让他清醒地承受这份痛苦。
这就是……压身咒!
赵师心下惶恐,却不得动弹,他张开嘴发出无意义地低声哀嚎,继而看见了一双黑色的布鞋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身体顿了顿,努力仰头去看,在朦胧的月光下看到了许清木冷峻的脸。
许清木的身后是坐着轮椅的宋玦,以及,肩膀上一个正在怒气冲冲叫嚣着的灰脸鬼娃娃。
宋玦用一阵冰凉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已经是个死人,然后挑眉说:“没想到会是你,可惜了,你的手艺很好的。”
赵师慌了,总觉得他下一句就是“以后只能去给阎王做工了”。于是他急急忙忙去抓许清木的脚求救,但许清木只是快速往后退了一步,他便扑了个空。
“我……我……”赵师张口,想说点什么,但这两个字又用掉了他肺里不少的空气,弄得他白眼不停地翻,就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许清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一种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柔的声音说:“你的灵力如此低微,居然也敢下咒害人。有没有人教过你,若是你敌不过被下咒之人,是会被反噬的。”
赵师的一张脸更是青紫,一边猛烈喘气,一边艰难地说:“我……我错了,我下次、再也,再也不敢了!放、放过我!”
许清木没有出声,宋玦便凉凉地道:“开口认错这么顺溜,可见平时坏事没少做。”
到了这个地步,赵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点小伎俩早就被许清木给看穿了。今天这俩就故意在这儿守株待兔,看着他上钩,看着他反噬,看着他痛苦。
他们甚至还好心地给了他机会,要是他在最后关头能收手,现在就不会承受这份反噬之苦。
要想保命只能赶紧都交代。
赵师咽了口唾沫,忍着痛苦快速说:“是……是有人交代我害您的!我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那人找到我,说是木匠多少承袭了祖师爷鲁班的灵力,所以愿意教我已经失传的《鲁班经下册》。我……我欠了很多钱,也有很多仇人,就想着或许可以学了,咒死仇人……”
许清木盯着他,说:“我可不记得我凌云观和你有什么仇,而且观里的弟子对你们这些匠人都十分尊重。”
木匠忙说:“是、是那个人和您有仇!他让我先在凌云观给您和其他所有人下咒,要是有用的话,我就能出师了,他还会送我一笔钱让我先去还赌债……我、我一时鬼迷心窍……但是我真的知道错了!”
许清木蹲下来,用泛着寒光的眼睛看他,说:“那个人,是谁?”
赵师道:“我……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名字,反正,是个很年轻的人。”
许清木和宋玦对视了一眼。
这和他们的猜测对上了。
赵师见二人不说话,心里就更怕,急急忙忙说:“还、还有,那个人还让我收集您的头发,我……我前几天在您房里修木梁的时候,捡到了一根,已经托人送下山了……小道长,那人要害您!我可以……可以想办法帮你把他约出来,你就知道他是谁了,我可以帮您,只要您……救救我,我受不了了,太痛苦了!”
许清木看着眼前这人,觉得他真的是连一堆垃圾都不如,于是连眼神都懒得再给,侧过头去,说:“用不着你。”
赵师更慌了,在地上趴着一边蠕动一边道:“我还可以……我可以……”
许清木却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他废话了,打断他说:“看在我们的人都没有大碍的份儿上,我不会要你的命,但这反噬是你应受的。痛苦要持续多久,就看你自己下咒时的怨念有几分。放心吧,以你那三脚猫的工夫,死不了,最多一年半载。”
赵师顿时觉得后背的重量变得更重了,就这几分钟他都承受不了,还要一年半载……
“还有,去告诉那个人。”许清木只用了侧面对着赵师,于是赵师只看到了许清木眼里危险的光一闪而过,“我从不主动找事,但要是有人找事找上门来,就自己掂量掂量。”
说完许清木便准备转身,但在走之前,他又回头来看了眼趴在地上的赵师,突然笑了起来。
这笑容让赵师不寒而栗,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就挣扎着爬起来开始躲。
许清木看着他,那笑意一半天真一半恶意,缓缓说:“不好意思,还有项惯例。”
赵师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在宋玦肩膀上那个灰脸的鬼娃娃“嘎”地欢快叫了一声,朝着他猛冲了过来,他根本来不及躲,突然就感觉头顶一阵凉,眼前纷纷扬扬地落下了一片头发。
很快,那只灰脸的鬼娃娃又飞回了宋玦的肩膀上,讨赏似的“嘎”了一声。
宋玦眼神瞬间变得温柔,轻轻摸他的头,完全没有羞耻心地闭眼夸:“非常好,很有设计感,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发型师。”
白美美满意了,叉腰欣赏着自己成果——一颗在月光下泛着透亮光泽的崭新河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