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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好不容易熬到了饭点,工匠们三三两两往伙房走去,伙房是在离工地百米开外的地方搭建的一个简易的窝棚,歪斜的棚顶上,几张破烂的油毡被猛烈的寒风搧得啪啪直响,远远望去又像是几只使劲摇晃着的手臂在跟我们这帮饿痨鬼打着招呼呢!
“叮铃铃”随着前方一阵由远及近,急促而清脆的铃声,刀疤脸风尘仆仆地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嘎吱嘎吱地驶了过来。
“他妈的,这个月的工钱八成又没戏了,你们看,老疤子的那个牛皮包连影就没见着。”
“老子还指望着这几个子到北巷去开开心,溜达溜达一圈呢!”
“你个短阳寿的娃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净想着好事,我屋里的婆娘娃娃们,倒是巴望着我寄几个钱回去开锅下米呢!”几个嘴粗的家伙,七嘴八舌地指着刀疤脸比划着,恣意地发着牢骚。
刀疤脸似乎早就知道了大家伙的心思,他黑起个老脸,左脸颊那处几公分长的疤痕,此时愈发显得分明。他使气地把自行车支架用力一站,“哐当”一声自行车没有站稳,反而随着惯性的反作用力给重重地摔了个底朝天,刀疤脸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抱起头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
“妈妈的,那个挨千刀的万秃子,昨天晚上拎着钱跑球了哇!”“呜呜呜”刀疤脸放声恸哭起来。
刹那间,整个人群全体静默了,鸦雀无声,地面上就连掉下一根钢针都能听见,只有那几块破油毡还疯狂恣肆的地一个劲地呼呼的刮着……
上个月月底,刀疤脸就空着手回来告诉大家,没有找到万秃子万大老板,说是听人讲是到太原洽谈一笔大生意去了,回来了两个月的工资一起给大家伙结算,当时,谁也没有在意这个事,反正就是个把两个月的时间,再说了,他万秃子财大气粗的,这阎王爷还能少了你小鬼的钱吗?更何况,大家伙还都把嘴巴子搭在人家的锅沿边瞅着,靠着人家吃饭活命呢。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嘛!你光是嚎有个啥子用嘛!能把咱们的工钱给嚎回来?大家伙得好好合计合计,想想法子嘛!”驼子倚老卖老地再也忍不住了,一字一顿的说道。
就在前天歇工的空挡,我清楚地记得驼子还着急地问我:“栓娃子,明儿个是不是又到月底了呀?”
我告诉他:“今天十二月二十九号,按阳历规律推算,七(月)前单(月)大,七(月)后双(月)大,这个月底还有有三十一号呀,得后天呢!”
“唉!皇帝不急太监急啊!那婆娘昨天又打电话来,说娃病了要寄点钱回去,我指望月底结点工钱呢!”驼子唉声叹气有气无力地说道。
别看驼子面像老苍,实际上他只有四十四五岁,三个孩子,前面两个是丫头片子,农村有传宗接代的习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为了传承香火,为了要努力生个带把(儿子)的,他硬是拼了让计生办那班人扒墙揭瓦赶猪撵羊,躲到河南又生了两胎,命运似乎专门捉弄他,第三个依然还是个丫头,他怕养不起,就地悄悄送人了。但是,他仍然不撞南墙不回头,死不甘心,也许,是他的虔诚感动了菩萨,第四胎奇迹果然出现了,观音娘娘真的给他家送来了一个胖墩墩的小子,这下驼子可乐开了花,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他四处奔波,拼命干活挣钱。他的驼背就是在山西挖煤矿的一次事故中伤了脊椎,落下了终身残疾。
我也和很多人一样,盘算着怎么花费这笔工钱,毕竟出来这么久了,我好歹也要给家里面寄点钱回去,好让老爸老妈他们放心,上次我独自一人,偷偷跑到城里打了个电话回家,哄骗妈妈说:我在一家国营大公司上班,福利待遇好着呢!
妈妈说:“儿子呀!在外面不要想家,你好家里面就好,要是真干不下去了,记得赶紧回家啊!”
“你好家里就好”这就是天下父母对儿女牵肠挂肚最贴心的话呀!
“干不下去了记得赶紧回家呀!”儿行千里母担忧,家无论多么遥远,永远都是游子心灵的港湾。
挂完电话,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沉积已久的思乡之情,就在这公共电话亭旁,就在这十里长街上,就在这光天化日下,我竟然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刀疤脸其实也只是一个负责招揽民工的小老板,他上头的万秃子才是这个川军施工队真正的包工头,和他们也是老乡,同住一个乡里,万秃子是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人。
同时,他也是一个精明透顶的人,圆滑世故深谙人际关系交往圈里面的弯弯道道。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他万秃子一出马,没有摆不平的事没有他万氏接不着的活。所以,他把施工队盘得很活,从南到北从没断个工,平日他对民工们也非常慷慨大方,一有什么好事稍一高兴,加上几个喜欢吹捧他的人擂擂肥,他总是乐意把大家伙一起请到城里面下馆子饱餐一顿,直到把大家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
说实在的,他也从没有下欠过民工们一次的工钱,每月的最后一天,他总是提前按刀疤脸提供的工资明细一五一十地把现钞装进他送给刀疤脸的那个破旧的牛皮挎包里,然后,由刀疤脸哼着黄色小调一路来到工地火房当面发给大家,所以,每到月底这一天,大家伙都跟过大年似的,别提有多么高兴,万秃子在工匠们心中威信还是很高的,所以,每次工程大家伙总是累死累活拼命地干到底,每次都是提前完工。这次事件之所以引起这么大的震动,是因为所有的人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倒霉的一天到来。
和往常一样,每个工组的人,就像一个小家庭。每次吃饭总是团团围在一起,但凡有的,总会把自家带来的自制的腌菜辣椒面什么的拿出来和大家共同享用,我拿出昨天吃剩的一小塑料袋油炸花生米,紧挨着驼子蹲下来,自顾自的吃起来,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冷不丁的偶尔传来锅碗瓢盆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稀里哗啦一片的吃饭声。
驼子就着我的花生米,喝着闷酒,突然他扭过头来,直勾勾的盯着我说:“栓娃子,能不能把你的……”大家伙闻声都齐齐地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他,驼子环视了四周一遍,欲言又止,把话给噎住了。
“你别再喝了,一会咱们还要出工呢!”我直接把他那喝得仅剩小半瓶的烧酒从他那只紧紧攥着的粗糙的手掌中给掰了过来,他醉意朦胧的对我摆了摆手,摇头晃脑地说:“你娃儿的,老子又冇喝醉,管球啊!”
欠薪事件虽然闹得不开心,但是一到工地上,大家伙仿佛什么都忘记了一样,依然虎虎生风地投入到各自的劳动岗位上。
我依然同驼子一起,负责把地面的火砖用斗车站在升降机上搬运到楼层上给大工师傅砌墙,这个活,劳动强度不是很大,我俩每天就这样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干着,但是,这活路是有风险的,这还是驼子大叔告诉我的,他说送砖最怕的就是升降机刚刚开动和刚刚停下来的那一刻,你一定不要慌张,一定要冷静再冷静,稳住。否则,一旦脚步踏空,不管是哪只脚踩没了,那就会赔了老本,丢了性命啊!驼子从来不让我掌斗车把,因为,摆把推车上下有惯性,容易失足,“你娃子还没成家,万一有个啥子闪失,我啷个给你老汉(四川话老爸)交待的嘛!”原来,驼子一直暗暗地在保护着我,多么善良朴实的人啊!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眼看马上就要放工了,按照惯例,我俩必须清场,这就是驼子常说的一句话:油是一灯盏,戏是一本;自己的屁股自己要擦干净。我俩把最后一车火砖运到楼层入口时,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驼子右脚还没有跟上去,升降机已经启动下降,驼子连人带车从升降机右侧翻滚下去,我也一个踉跄被重重地摔倒在升降机上,磕得头破血流昏了过去……
后来,在医院里我得知了不幸的消息:驼子在救护车没有赶到之前已经死了,刀疤脸为了讨回大家伙的工钱,到派出所报案,居然戏剧性地在派出所找到了万秃子的行踪,原来,万秃子和一伙人投资赌场,卷入官司,现在在看守所候审,好在事不大,万秃子被罚了一点款就被放了回来,摊上了这么些大事,万秃子懊悔不已,他主动结清了大家伙的工钱,还拿出了两万块钱补偿驼子的后事,还听说客运站和当地政府也出了一大笔抚恤金,驼子老家没有来人,由刀疤脸把驼子的骨灰盒带回老家安葬……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出事那天,驼子在伙房对我要说的后半句话,那分明是想把我积攒的工钱借给他寄回家去,原因着实令人心寒,因为,他幼小的孩子生病了。那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啊!一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就湿润了。我突然有了新的决定:把这两个月的工钱全部捐给驼子,我立马托了工友,撵到车站把钱交给了刀疤脸。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驼子的妻子儿女们能够坚强的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