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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桑书南的平静心情已经荡然无存。
他坐在书桌前,脑子里一片混乱。
薛安宁其实并不认识郁占。
但那天,不止她一个人看见了郁占。
在一边等她一起回家的肖倩也看见了。
肖倩认出了郁占。
郁占是个传奇人物。
她有很多公开的信息,在网上都能搜索到,薛安宁的话并没有撒谎。
十五岁参加作文比赛获大奖,后很快出版小说,以天才少女作家身份引起关注。
十六岁就凭借优异成绩和成名作,升入一流学府善水学院,成为善水学院当年最小的新生。
十七岁传出与同行前辈忘年恋,被指成名路径有猫腻,质疑之声一度铺天盖地。
十八岁出版的新作再登销售榜前列,并被改编拍摄成电影。
十九岁出版首部绘本。她的画跟她的文字同样惊艳,再度引发热议。因身体原因,暂时休学。
郁占笔名“温药”,颇具影响力。
她的真名反而不太被关注。
肖倩只是最近恰好在读温药的书。
书籍扉页上,印着作者的照片。
那亦是郁占唯一一张公开的照片。
网上关于郁占的资料截至去年。
她去年,才十九岁。
那么,她现在,也才二十岁。
只比他大一岁而已。
可是她似乎已经做完正常人大半生要做的事。
他以为她只是在婚姻这件事上走得比较坎坷。
未料到,她早已成名、立业、恋爱、成家、失去丈夫。
薛安宁在电话里说了这样的话。
“她跟我们不一样的,你怎么能喜欢这样的人呢?”
彼时,他的脑子其实已经不太转动,仍下意识地冷冷回她一句:“这不关你的事。”
桑书南努力回想跟郁占相处的全部细节。
郁占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会笑,也会恼。
可是她那瘦削的身体里,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只知道她会接送他上学,会喊他去家里吃饭,却从不知道她其他的时间都在做些什么。
她从来不说,可笑他竟然也没想过要问。
他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眼。
到现在,才醍醐灌顶。
世界在她眼里,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他在她眼里,又究竟算是什么呢?
桑书南彻底陷入巨大的茫然当中。
挂断电话后到中午吃饭的这一个多小时,桑书南的数学教辅书只翻过一页。
做过的题错了很多。
草稿纸边缘的位置,密密麻麻,写了一遍又一遍的“郁占”。
周正真来敲他的房门:“书南,吃饭了。”
桑书南口里应了一声,慌乱起来,将面前的那张草稿纸撕下,揉成团,扔进纸篓。
这阵子他们通常在郁占家里搭伙,张姐负责做饭。
桑书南非常想见到郁占。
又非常害怕见到她。
结果走出房门,就嗅到了饭菜香。
饭厅的桌上摆着菜。
周正真说:“过来尝尝我的手艺。”
桑书南很意外,走过去,问:“今天不去郁占姐那里吃饭了吗?”
周正真答:“她今天有事不在家。”
桑书南愣了愣。
有心想多问几句,却又莫名觉得心虚,害怕周正真觉察出些什么。
桑书南闷头吃饭。
他的心情,恰如暴雨前的天空,压抑沉闷。
饭毕,桑书南洗了碗,跟周正真说:“爸,我想出去转转,顺便买两本书。”
周正真说:“我陪你去吧?”
桑书南摇摇头,说:“你平时辛苦,下午睡一会儿吧。我很快回来。”
周正真想了想,同意了。
“那你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
“好。”
桑书南独自出门。
小区外不远就有一家大型的品牌连锁书店。
今天是周末,书店里非常热闹。
桑书南找到卖小说的片区,顺着书架一个个找过去。
他找到了。
温药的书,放了整整一个书架。
数了数,一共六本。
五本纯文本,一本绘本。
其中一本小说《三分毒》,扉页上,印着她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跟他认识的她似乎没什么不同。
一样的黑发披肩,穿一条白色连衣裙。
哦,照片上的她看起来年纪的确小一点。
照片上的她,没有笑。
有两个女孩子走到这个书架来。
桑书南下意识微微退开两步,站到书架后面去,挡住自己。
他听见她们的对话。
“温药的书我也蛮喜欢的,就是这个人物太有争议性了。”
“你说的是她攀高枝上位的事?未必是真的。”
“她有才华没错,可是有才华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她就是年少成名的那个?用脚趾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人扶了一把。”
“这么说倒也真是。”
“管它呢?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她的本事。毕竟温药的小说写得真的不错。”
桑书南听着听着,手心里渐渐冒出了汗,黏黏腻腻,很不舒服。
他慢慢捏紧了手里的那本《三分毒》。
桑书南在书店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周正真打来电话,他才意识到,他早该回家了。
周正真倒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说:“下雨了,你没带伞。小郁回来了,我们来接你,然后一起出去吃晚饭。”
桑书南听见“郁占”的名字,沉默起来。
周正真以为是信号不好:“喂?书南,你还在听吗?”
桑书南恍惚回神:“嗯,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桑书南把读了一半的《三分毒》合上,去柜台结账。
走出门外,果然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但天色阴沉,明明是白天,却形如黑夜。
桑书南没等太久,就看见了郁占那辆小小的白色车子开到面前来。
他上了车,跟周正真一起坐在后座。
桑书南透过车镜,跟郁占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冲着他微微地笑了笑。
他垂眼,避开。
周正真说:“我一觉睡醒,你还没回,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桑书南垂着眼,说:“抱歉。我逛书店,结果看到一本很好看的小说,看得舍不得走。”
周正真忍不住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开始看小说了?”
桑书南说:“今天下午开始。”
道路拥堵,车子开不动。
郁占听见他们的对话,插了一句:“什么小说这么好看?”
桑书南抬起眼,看了看车镜。
又碰上她的眼。
他这次没有避开,望着她,慢慢地说:“你写的那本。”
短暂的沉默过后,郁占笑了。
她转开了目光,看向正前方的道路,跟上前面刚刚挪了几步的车子。
她很镇定,口吻里似乎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被你发现了。”
周正真在侧,说:“对,我还没告诉书南,你是很有才华的作家和画家。”
郁占摇了摇头:“算不上。
原来周正真也是知道的。
全世界独他一个是傻子。
※
第二天是周一。
一早,郁占还是照例送他上课去。
也许是错觉,但桑书南总觉得今天的郁占,待他的态度似乎淡淡的,不如平时热切。
她不开口,他就主动找她说话。
桑书南:“我昨天没去参加薛安宁的生日聚会,但她给我打电话了。”
郁占皱了一下眉,才轻声地“哦”了一声。
她没像往常那样追根究底,他就自己竹筒倒豆子:“她在电话里头跟我说她喜欢我。”
郁占侧过头看他一眼。
她终于肯多跟他说句话了:“你怎么回答的?”
桑书南说:“我骗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郁占呆了一阵,而后弯了弯唇角,笑起来。
她说:“你伤了一个女孩子的心。”
他问:“我应该内疚吗?”
她摇摇头:“不,这不是你的错。她会好起来的。”
桑书南觉得,她的态度似乎又重新软化回去的迹象。
他鼓起勇气再接再厉,问她:“你昨天忙什么去了?”
她侧过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扫墓。”
桑书南怔住。
他垂下眼,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郁占自己脸色平和,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个走运的人,也是个倒霉的人。”
※
桑书南接到周正真的电话。
他要去外地出差,下午的飞机,三天后才会回来。
下午,郁占还是照常来接他。
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可他总觉得,她的态度跟以前不一样了。
晚上吃完饭,桑书南回到自己的房间温习功课。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后,忽然电灯暗下去了。
桑书南起先以为是台灯灯泡坏了,结果发现大灯也打不开了。
他走到阳台去,发现整个小区的楼层都是一片漆黑。
应该是大面积的停电。
桑书南想了想,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走出去,按郁占家的门铃。
他听见她的声音隔着门传来:“谁?”
桑书南说:“是我,桑书南。”
郁占没说什么,把门打开了。
她手里也拿着手机。
她的脸,在手机发出的白光之下,显得十分苍白。
桑书南问:“你家里也停电了吧?”
郁占说:“应该是整片小区都没电了。”
桑书南停了停,说:“我打算去门卫那里问问。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好。我去换件衣服,你先进来坐一会儿。”
他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等了两分钟,听见开门的声音。
她说:“走吧。”
从二十七层走到一层,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
他让她走靠扶手的那侧,手里举着手机,替她照亮阶梯。
他们借着微光慢慢走。
郁占忽然问他:“桑书南,你不问我以前的事吗?”
她问得突然,桑书南手一抖。
手机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桑书南赶紧去捡。
郁占问:“摔坏了吗?”
桑书南说:“没有。”
他站起身来,看着她,说:“你说的以前的事,是指哪一件事?”
她怔了怔,才回答:“所有的事。”
桑书南弯起嘴角,笑了笑:“你的事,我知道一些。”
她问:“哪一些?”
桑书南说:“我看了你的小说,虽然还没看完,但是觉得很棒。我知道你十六岁就考进了善水学院,那是我的志愿校,我希望也能努力考进去。”
郁占望着他,没说话。
桑书南又笑了笑。
他轻声地说:“至于其他的事,我等你有时间有心情的时候,慢慢地告诉我。”
她良久沉默。
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倏然之间,电梯发出了声音,小屏幕上出现数字。
桑书南拍了拍手,感应灯也旋即亮起来。
他望着她笑:“来电了。”
笑未展开,僵在那里。
他看着郁占的脸,发了呆。
她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两只眼睛肿胀如核桃。
应该是刚刚哭过。
郁占见他神情,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
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说:“让你看笑话了。”
桑书南愣愣地看着她。
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别看了。回去了。”
他回过神来,垂下眼去。
他犹豫一阵,说:“好。回去吧。”
他们坐电梯返回二十七层。
桑书南心事重重,却开不了口来问她。
倒是郁占微笑着开口安慰他:“你不用担心。我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就会流眼泪。艺术家难免会感性一点。”
他勉强笑了笑:“哦。”
郁占想,也许她到底还是吓到他了。
她有些无奈,仍只是道:“早点睡,明早见。”
桑书南抬起头,看她一眼。
他不能就这样跟她道别。
她一个人就这样回去,长夜漫漫,也许她还会继续流眼泪。
桑书南说:“我有点饿了。郁占姐,你能不能给我做点吃的?”
他声音很低,轻轻的,小心翼翼的。
好像很怕她拒绝似的。
郁占怔在那里。
※
郁占到底把桑书南领进了自己的饭厅。
她亲自去给他煮面条吃。
桑书南却不甘心坐着等,跟进了厨房里。
郁占说:“你怕我做不好吗?”
桑书南摇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郁占哭笑不得。
费了不少力气弄出来两碗面,味道和造型,比起上次桑书南的手艺,还是差了很远。
郁占有些沮丧,结果抬眼看了看坐对面的桑书南,发现后者正在大口地狼吞虎咽,好像吃的是什么人间美味。
郁占忍不住笑了。
郁占说:“你是一个好食客。”
桑书南把口里的面条吞下去,才问:“为什么这么说?”
郁占说:“你吃个阳春面都能吃出海鲜大餐的感觉。”
桑书南怔了一瞬,笑了。
桑书南说:“挺好吃的啊。你要不吃,都给我。”
郁占:“……”
她受桑书南的好胃口感染,也吃了小半碗面条。
吃完了,他站起身来:“我来洗碗。”
郁占说:“不用了,你该回去了。”
桑书南说:“洗完我就回去。”
桑书南在水池前磨磨蹭蹭,但洗来洗去也只有两只碗,他到底要走出厨房来。
郁占望着他,微微地笑:“洗好啦?”
他点了点头:“嗯。”
他仍不想离开,却再想不出逗留下去的理由。
桑书南很沮丧。
郁占看出来了。
她含笑看着他,说:“谢谢你陪我。我已经好多了,你不用再担心,回去吧。”
这句话直白粗暴。
将他的小小心思,一下子全部抖落出来。
她都明白。
他不肯离开,不过是怕她会又一个人在夜里哭到眼肿。
而他甚至都没试图问问她为什么哭。
郁占想,桑书南真的是个温柔的男孩子。
怪不得会有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喜欢他。
而听了她的话,桑书南忽然羞赧起来。
他垂下眼去,有点不敢看她:“我只是真的饿了。”
她笑了笑,点点头:“下次我会记得给你准备宵夜。”
他终于站起身:“郁占姐,晚安。”
她微微地笑,说:“晚安。”
这漫长的夜,终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