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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的雪花像是游荡在空气里的精灵,东一片西一片洒在小院里。? 曾经盛夏之时的“雪飞翠舞”再不复见,曾经酒香满院的气息也荡然无存,池塘木桥仍在,那对酌的夫妻已是阴阳相隔。这里杂乱得很,四周墙壁栏杆处有着许多利刃割过的痕迹,那是秘术师们留下的生命见证,他们创造了神话,然后把自己变成了神话的一部分。这里,冷清寂静了。
月尔牙和云漫步感受着这凄凉,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们的身影,在柔弱的雪花里凝固如石像。
“大将军和夫人不在,这里也没什么人气了。”良久之后云漫步仰天长叹,那叹气声中一股愤懑纠结在胸,不吐不快。
月尔牙拍着木桥栏杆,“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战场之上,才是军人的光荣所在,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他本不该这么执着的……”
云漫步凄然言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大将军忠君一生,也算没堕了名节。”
月尔牙长长吐出冷气,问道:“算了,人都没了还能说什么呢。倒是我想问问先生,真得打算归隐么?”
云漫步笑了笑,手指池塘,“你看,这池塘,‘雪飞翠舞’,如今也只能是这般模样。时代更替,我们这些前浪差不多都要死在沙滩上了,还是趁早收山比较好。”
月尔牙皱眉道:“先生说得轻松,可炎龙需要像先生这样的人,红杏这孩子若真的登基,也需要先生来辅佐的。”
云漫步缓缓摇着头,“我一身所学,已交付给令公子了,以月光寒的资质,三、五年内可有所成,不必担心什么,只是……红杏目前还有个难题没有解决。”
月尔牙冷笑一声,“三王之乱么?”
“这三位皇叔不成气候,你看他们围困天京城这么些日子还没打下来就该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了。”云漫步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到:“我担心的是那西洲的魔王——冰力?卡卡罗帝斯!”
月尔牙终于冷静下来,想到这个最大的敌人便是心里微虚,“是啊,此人雄才大略,的确是我炎龙大患!就看大将军的遗策是否有回天之力了。”
却听云漫步侃侃而说:“大将军留下的信我没看过,不过我大概能想到一点。”
月尔牙恭敬施礼,“哦?先生果然高智,可否指教?”
云漫步急忙还礼,说道:“无非是‘势均力敌’四字罢了,只要我炎龙能把局势放到平衡位置,在两洲实力对等的情况下,这魔王只能罢兵回去。”
月尔牙想了想,却觉得没有什么头绪,诚然云漫步的话极有道理,施行起来却是难度颇大,只好继续问道:“如今我炎龙内乱未止,这势均力敌的局面如何做到?”
云漫步苦笑一下,“这就不是我能想到的了,军事方面不是我的领域,也许将军你能想出点端倪来。”
“现在才知道我与大将军的差距有多大,说实话,我暂时还想不出来啊。”
“大将军的军事智慧当真是高绝了……”
“我一会就拿信给红杏,你也别忙着走,至少得等玄月关稳定下来才行。”
“呵呵,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啊。”
“出于环保的考虑,废物也是可以利用的。”
“……”
街道上冷清得很,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穿插而过,见到依露时总会嬉笑着打招呼。依露含笑以答,等他们过后,脸色却又显得阴霾了许多。天空暗着,有蒙蒙的清辉悄悄流动,一切仿佛都被这迷梦似的气息笼罩了,依露想若是有雨飘洒必是凄美的。
风吹得很小,却依然冰冷,她拉紧了风袍裹住身体,虽然穿了很多,那曼妙的身材依然还是独特的,一路行去,如传说中的精灵在轻舞,优雅而灵动。
只是这颗心始终感觉着不安,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东南两洲战事结束,结果是两败俱伤的,但毕竟有利于炎龙东洲,她本该觉得欣慰,至少她手上有这月尔牙和烈火的两份高昂契约,可她仍然还是觉得不安。
不知不觉间,有片清冷的水气随了风敷到了脸上,已是走到了杨柳河。没有了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没有了夏日里月光如水的静美,这时的杨柳河像是沉寂了很多年,在淡淡的雾气中静默如恒,孤独无依。河畔杨柳模糊着身姿,伸出鬼怪般的枝桠,不复旧时的垂丝拂风,偶尔只是抖动几下残败的枝桠,出点吓人的声音。于是依露知道了答案。
战场上的热血,洒遍了大地,两洲无数的战士为着不同的信念为国家拼命,且不论结果如何,到底也是值得尊敬的。她可以忍受那血腥的场景,但战斗过后,那份沉重是她无法负担的,作为一个医生,她可以救治很多人,可她能救治所有人么?依然有很多人是因为伤重不治而死。这难道就是战争么?她不惧怕鲜血,但她不敢直面鲜血里的沉重。
凄风之中,踏过石桥,转过小巷,边行边想的她停了脚步,漫不经心地抬头,入目处很是黯然,竟是走到了这处居所。天光未显,门上对联看不清楚,却有丝丝的昏黄的暖从门缝里透出。
原来他回来了吗?依露忽然笑了笑,伸手便去推门,在接触门的那一刹那,手凝定在半空。怎么可能呢?战事刚完,还没有布公告,百姓们仍不知道胜利的消息,他当然也是不可能知道的,即便是知道了,他还能回来么?
楞楞地站在门外,那黄昏的微光始终还在,依露叹了口气,伸出手推了门。眼睛忽地睁大,院内摆设依旧,对面小屋里点了油灯,有人站在屋中,在竹帘之后的身影被淡淡的光拉长到阶上。原来不是幻觉。
心里涌起想哭的念头,却不知为什么会变成大笑,于是依露的笑声在夜风里激扬,说不尽的轻松。这份心思该如何解释?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按照剧本设计应该是放声大哭才对的。”
“和尚,你怎么跑回来了?想我了吧?你这和尚,修行不够呢。”
“这该怎么回答?品香人是我唯一知己,这趟来我本以为是来收尸的,顺便度一下。”
“和尚犯了嗔戒啊,出家人如何这般恶毒?”
“实话实说罢了,满口的虚伪之词更显罪过了。”
“如今我活得自在,和尚想必失望了?”
“当真是自在么?为什么我觉得你没有以前潇洒了?”
依露沉默了。
战事结束,过去的事她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接下来呢?参与红杏的平叛战争?还是参与东西两洲的战争?她是西洲人,即便被西洲人视为叛国者,体内流动的仍旧是西洲之血,有什么理由参与炎龙内部的争斗?如果东西两洲开战,她又如何自处?一边是相知的伙伴,一边是故土的战士,无论哪一方受伤害都是她极不愿意看到的。
那么……要退出么……
雪花挂在了梢,金在暗淡的光中失去了华彩,寂静的夜里莫名地多出了忧伤。顺手从兜里掏出烟来,叼在嘴上,却没有要去点燃的意思,只是反复地咬了又咬,她在犹豫。
暗香静静地浮在空气里,飘飘渺渺,钻入依露的肌肤。无数的记忆从心底升起,幼时目睹双亲在眼前生生病死,少时在绞刑台上睥睨天下,“乱世四公子”游历在东洲之土、北方冰原,过往种种在这时突地清晰起来,或痛、或笑、或悲、或喜,一切都像生在昨日。她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幻境,好象独身站在如梦如幻的黑暗中,没有喧嚣,仿佛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再无他物,彻底地黑了。然后自己平静了呼吸,从容了,恬淡了,思绪开始蔓延出去,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无忧无虑。她忽然很想就此长睡下去。
黑暗如夜,却依稀有了光,由微不可察到猛烈燃烧,犹如夜中有了月亮星辰。许多面孔就这么闪现出来,在平静的心湖里撞出了浪。
“我要这黑夜,在我面前烟消云散!”
声音朗朗,那一片暗香径自飘过她的身边,散了。
长叹的声音透出帘子,“这是我最近制的香,唤作‘忘却’,我以为可以帮你减少点忧伤的,可我还是忘了,你毕竟是你,原本不会有什么可以难倒你。”
“这香却不适合我,我知道你想让我抽身而出,可我是办不到的。我没有能力阻止战争,可我不会看着自己的伙伴去死,国家算什么,种族算什么,都是**的产物,和我没关系。不过和尚放心吧,我不会参与他们的战争,我只会在适当的时候做我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屋里的人看不到依露的表情,如果看到当会大吃一惊,那一段妩媚天然,灿烂如暗夜皓月,足以令群花黯淡无光,比之以前的依露更加风华绝代。
屋里的人忽地鼓掌而笑,“到底还是小看你了,看来你已解了心结。这世上本无分种族的,都是血肉拼成,俯仰之间任意自如才是大道,难为品香人能想到这层境界。”
依露冷笑出声,“可是和尚你到底为什么回来的?不要说些悲天悯人的话来敷衍我!”
“我也不想瞒你,和尚我只是单纯地想回来而已,若说有什么理由,大概就是我想来看看你吧。”
“你这和尚犯了色戒了。”
“戒条是什么?无非是种束缚,我不需要这种束缚,修行之路不是靠戒条就可以现的。你该知道佛祖成道之前也是有家有口的,玉皇大帝也是有老婆的,孙悟空据说也有个相好的。”屋里的人笑着说,提高了声音,“一切都是虚幻的!所以不必在乎什么戒条了。”
“……真是好口才……”
“你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我明日就去西洲了。”
“你去西洲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你姐姐,因为我最近有了点研究成果,希望可以对她的身体有帮助吧。”
“我还以为你会跟我一起混的。”
“我可是个出家人,成天跟着一个大姑娘会被人笑的。”
“你不是四大皆空了吗?还怕被人笑?”
屋里的人微微叹了气,“你要去的战场,我一个和尚怎么能跟着去?你放手去做吧,我大概会在西洲呆上半年,有空你来找我可好?”
“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回去的,替我向姐姐问好。”
依露带着轻松的心情离开,走到杨柳河边又蓦地站住了。
“该死!这和尚到底叫什么名字?到底长了个什么样子啊?”
“那农民睡了?”
豪鬼在街角站住了,望进黑夜的街道里,那里有人静立在风雪中,凄然清冷,如同鬼魅。
女子平静地打着手势,却是幽岚。
豪鬼淡淡地笑着,“估计被冻得够呛哈,我还真没想过这农民能强到那种地步。”
幽岚没有笑,用手捏紧了风袍的领口,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那个沉稳的表情,那么坚定的脚步,越来越像心目中那个人了。三年的蜕变,不长不短的时间,这个曾经骄狂的西洲太子,已经成长为一个有着领袖风范的男儿,他的脸不是那么完美了,可他的眸子里的光芒更加夺人心魄。
“既然回去了,你又何必回来?呵呵,我是没资格说你什么的,可我宁愿你把无语带走,宁愿你们远走高飞,也不想看到有那么一天,我们都站在对立的沙场上。”
豪鬼在她身边停了脚步,轻轻搭着她的肩头,“真有那么一天,只有苦了你了。”
幽岚默默点头,忽的笑了一笑,没有艳光,却很平和。
豪鬼在这笑里看出了答案,暗暗吐口气,朝她身后走过,一会就消失在黑夜中。
而幽岚,仰起了头迎着风雪。
这一夜,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愁,有人痛……风还是回响在玄月关内,雪还是飘零于屋瓦之上,它们才是最幸福的,哪管这一夜凄冷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