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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轻轻关上书房的大门, 留下菲茨威廉·达西一人坐在书桌前。
在年轻绅士的面前,一个灰扑扑包裹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达西凝视了它片刻,才拿起手边的剪刀,开始一点一点地剪开包裹上横七竖八的绳带,他剪得很认真也很细心, 直到绳带全部断开。
打开外包装, 菲茨威廉·达西的目光落在包裹里面的东西上:是一摞写满字迹的纸和一封折好并蜡封过的信函。
达西犹豫了一下,没有先去读信,反而把那摞纸张拿到面前,低头翻阅起来。
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第一页的开端加重写下一个人的全名,人名之下,是一些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偶尔会夹杂着一、两个其他人的名字和一些数字。
达西的眼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他抿了抿唇,沉默地往后翻阅。
他发现从第二页到第六页, 都是以人名为标头的, 在不同的人名下方, 分别列出了不同的时间点和人际关系图, 有些挤满了一整页,有些则寥寥几行, 还在字里行间打满了问号。
第六页之后,开始出现一些八卦趣闻,初看觉得内容荒诞不可信, 或者庸俗无趣,但若是同前面的那些人名地点联系起来,又觉得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忍不住往更深的一层揣摩。
达西将这摞来历不明的纸张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后,脸色变得非常凝重。
如果其他人看见上面的内容,可能会满头雾水,但是达西不同,从瞧见第一页上那个被加重加粗了笔迹写出来名字后,达西就隐约察觉到,这是一份和达西家族产业息息相关的资料。
果然,之后的每一页内容都和达西家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达西又重新翻阅了一遍,注意到每一页的内容上都标注了一些小符号,或者表示疑问,或者表示猜想,或者表示否定,可见,书写这些内容的人也有许多搞不清楚的东西。
但是,不知他或者她从哪里得到了这些不知真假的琐碎消息,全都一字不落地誊抄了一遍,而那些符号,应该就是誊抄之人觉得可疑或者讲不通的地方。
——都和达西家族的产业代理人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
——看来,内部的蛀虫还不少,外面虎视眈眈的敌人也比预料中的多。
——如果这份资料属实的话……
从达西正式接手家里的全部产业和人脉势力后,他就察觉到了,有些人一直在暗中窥视着他的家族,妄想侵占掠夺达西家族庞大的财富,他一直在警惕着阳光之下的暗潮汹涌,想要先揪出家族内贼,而后再给觊觎者迎头一击。
但是,敌人的狡猾之处远超菲茨威廉·达西的意料,或者说,在老达西先生还活着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开始布置各种陷阱了,这种长年累月的筹谋算计,不是初初成为家族掌权人的年轻绅士能够轻易击败的。
他现在能够做到的最好程度,就是在同暗中之人周旋的同时,不让家族的产业承受过多的损失。
至于进一步扩张势力或者反击敌人,对于现阶段的达西来说,还有些吃力,他需要给自己留出更多的蓄力时间。
之前,他离开伦敦去英格兰北部的工厂查账,其实就是同暗中的觊觎者展开了一次较量,他在那边耗费了很长的时间,虽然最终险胜一筹,但也是惊险万分。
若不是在关键时刻获得了宾利家族的支持,达西说不定就要吃个暗亏了,甚至到现在都不能够返回伦敦。
——如果这份资料是可信的,那我真要感谢对方了,这几乎是提前帮我锁定了胜局。
——是谁送来的呢?她或者他,真的对达西家族拥有莫大的善意吗?
——会不会是在故意误导我?
——不,从资料上来看,有可能出现错误的地方或者含混不清的线索,对方都细心地标注了出来,起到了非常明显的提示作用。
达西的视线停留在一行记录上,凝神思索。
——这里一连标注了三个问号,说明记录或者誊抄之人已经察觉到了不妥之处,但是又不能确定,所以依旧写了下来。
写字之人不确定,但是菲茨威廉·达西自然知道更多的真实情况,所以他一眼扫过,就明白了错误出现在了哪个环节。
达西清楚地意识到,这行记录和达西家族在南亚的产业有关,之前那边出现了一次小小的波折,但很快就平息了。
——若是记录属实的话,那么,南亚那边所谓的事态平息就有问题了。
——那里的代理人是父亲亲自提拔起来的,颇受信任,如今看来,人心似乎已经发生了改变。
——如果代理人有了更大的私心,或者说,他干脆和其他人勾结在了一起,那么,他之前寄过来的授权申请和新版合同就不能轻易给他了……
良久,达西放下手中的资料。
他决定暂时不按照上面的提示思考问题,在不能确认寄件人绝对可信之前,达西绝对不能轻易被蛊惑,甚至冤枉了无辜的下属。
达西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十指交叉放在小腹上,敛眉垂目,神色淡淡。
半晌,他的视线终于挪到了那封随包裹而来的信函上。
——这封信里面,会不会透露寄件人的姓名?
——他或者她说,是一个曾经得到过我的帮助的人,所以,才寄给了我这份资料?
——这是在报答我?
想到报答这个词,达西反而不太急着划开信上的蜡封了,他有一种预感,当他读完这封信后,将会面对一个他一直不想弄清楚的真相,到时候,他就再也没有逃避某些事情的借口了。
然而,一贯骄傲果敢的年轻家主只允许自己犹豫片刻,之后,他便沉着脸打开了信函。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达西先生,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英格兰了。
在肯特郡的时候,我确实遇到了一些意外,所以才不得不向你求援。
当然,在我不告而别之后,我想你已经察觉到了,我对你述说过的有关露西夫人的遭遇,甚至包括露西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至于我是谁,抱歉,出于谨慎起见,我不会以任何书面形式留下痕迹。
此时三个月已过,以您的人脉和权势,若是真要彻底调查一番,肯定已经猜测到我的真实身份了,那我就更无需写出来了。”
看到这里,达西无奈地捏了捏鼻梁,按照他以往的处事风格,此时此刻,他确实应该把露西夫人的真实身份调查明白了,对于欺骗利用过他的人,他在厌恶的同时,肯定要把对方的情况掌握清楚的,以防重蹈覆辙。
——可惜,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了,一直没有空闲时间着手处理此事。
达西先是自欺欺人了一瞬,而后又是自嘲一笑,他摇了摇头,低头继续读信:
“我有不得不离开英格兰的理由,无论您理解与否,亦或者是赞同与否(我假设你已经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都我行我素地做成了这件事。
从肯特郡到伦敦,从伦敦到我离开英格兰,这段时间里,我遇到了许多人,许多事。
但是无论陌生人还是亲人,形形色色中,唯有您一人,是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代价就愿意无私帮助我的。
而当我稍稍回报了一些您的善意与慷慨的时候,您又马上把我视为真诚的朋友,家族的座上宾,事无巨细地照顾我,帮助我,这样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的同时,心中更是万分忐忑。
虽然我不曾愧疚于自身的每一次选择,但我无法坦然接受更多的好处。
于是,为了您和达西家族的名誉,也为了我自己的将来,我迅速逃离了你的庇佑,并决定以自己的力量寻找一条生路,万幸的是,我成功了。
在这期间,我无意间卷进了一场他人的爱恨纠葛当中,因而得到了一些记录隐秘之事的资料。
当然,记录资料之人也许并没有意识到,那上面的一些小道消息会对达西家族有所助益,她只是把她听到秘密一五一十地记录了下来而已。
而当我得到她的笔记后,因为同你认识又时刻感念你的帮助,便立刻捕捉到了一些涉及达西家族的只言片语,反复思量后,我觉得应该告知于你。
达西先生,我把相关的内容都誊写在那些纸张上了,并没有进行任何修改,都是笔记原主人的原话,至于内容真假,还需要达西先生你亲自判断。
值得一提的是,笔记的主人并没有能力预料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得到她的记录,之后又被你所知晓。
所以,她几乎没有可能故意编造一些讯息来误导你我,因而我相信,能被她记录下来的东西,都应该是她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
再有,我一直知道达西家族是马尔伯罗议员所在党派的重要赞助者和支持者,德比郡的选票也都投给了他们,所以他们奉你为上宾,礼遇有加。
但是,我听说过一则故事。
在老狮王与世长辞、年轻的狮王刚刚继承森林这个新旧交替的特殊阶段,豺狼虎豹都在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丰饶茂盛的森林,他们已经不满足于从森林中获取仅够果腹的食物,而是想把森林据为己有,把年轻的狮王赶出他的领地。
达西先生,你是聪明人,想必早就已经察觉到了四周的蠢蠢欲动和危机四伏。
也许,我的提醒是多余的,我寄给你的资料是滞后且充满谬误的。
但我此时身无长物,今后也必将与你天各一方,再无交集。唯有这点意料之外的发现,也许能够报答你一二,回馈你真挚的友情。
当你发现我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时候,我毫不怀疑,我已经失去你的重视和友谊了。
我知道,在您坦荡骄傲的天性里,狡诈和诡计都是该被唾弃的,更遑论有人利用你的善心肆无忌惮地撒谎。
但我依旧保有一些侥幸,希望你不要一直记恨鄙夷我,随着时间流逝,你会把我这样的人彻底忘却。
恨意,大概是除了爱以外,最浓烈最折磨人的一种情绪了,你的一帆风顺的人生中,不该因为我的出现而平添波澜。
当然,看到这里,你也许会嘲笑我自作多情了,你根本不会因为不值得的人扰乱心境,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请尽情嘲笑我吧,我由衷希望,再没有人能够辜负你的真诚和善意。
达西先生,祝你健康快乐,一切顺利。”
深夜,管家敲响书房门,隔了一会儿后,里面才传来“请进”的声音。
“达西先生,夜深了,该休息了。”
菲茨威廉·达西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神色极其平静,就是眼睛里的红血丝比较多,一看就是经历了长时间伏案工作。
“这么晚了?我确实该休息了”他看了一眼怀表后,从椅子上起身。
“劳伦斯,我明天有什么安排?”
“达西先生,你明天要去拜访宾利家,宾利先生和他的姐妹要和你一同用晚餐。”
“推了,明天一早,你去宾利家帮我道个歉,说我临时有事要忙,暂时不能赴约了。”
“是的,达西先生。”
管家没有询问达西明天有什么急事,只是安静地站在年轻家主的身后,看着他踱步、沉思、犹豫,而后似乎下定了决心。
“劳伦斯,你去帮我查一个人,爱德华·布鲁斯,从马尔伯罗议员的关系网那边开始查。”
“爱德华·布鲁斯?达西先生,我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先生你要找的那个。”
达西疑惑地看向管家劳伦斯。
劳伦斯微笑着继续说道:“之前,你嘱托米勒太太暗中照看一下露西夫人,米勒太太不方便出现在露西夫人面前,就偶尔去格雷斯丘奇街那边打探打探消息,曾经有些谣言,就是关于露西夫人和布鲁斯先生的。”
“你仔细说一下。”
管家劳伦斯就把他从米勒太太那里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达西。大体的内容,就是裴湘用一英镑雇佣佩吉太太放出的那些绯闻。
达西听着听着,忽然皱起了眉头:
“等等,露西夫人是怀着孕的吧,他们没有议论孩子的生父是谁?反而觉得露西夫人和那个爱德华·布鲁斯存在私情,这不太合理。”
劳伦斯顿了一下,他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达西。
达西眼皮一跳,尽量保持平稳的语调说道:“还有什么,你尽管说。”
“那个,先生,因为露西夫人早出晚归,而你又交代了让米勒太太在暗中照拂她,所以,自从露西夫人离开格罗斯维诺大街后,米勒太太就没有亲眼看见过露西夫人。
不过,从格雷斯丘奇街的邻居的言谈中可以发现,他们好像都不知道露西夫人怀有身孕。
按理说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私下猜测,露西夫人可能因为外出工作太过劳累,不小心失去了那个孩子。
又因为那个孩子的出身不太名誉,所以露西夫人干脆向邻居隐瞒了曾经怀孕的事实……这是个悲惨的事实,我们都不愿意主动谈起。”
听闻这个“不幸”的消息,达西没有流露出遗憾或者怜悯的情绪,他的表情反而变得有些奇怪,似乎还咬牙切齿的。
达西此时才不相信什么劳累过度这样的说辞,劳伦斯的话让他第一时间就猜测到,露西那个女人非常有可能没有怀孕!
——甚至,劳伦斯和米勒太太的种种猜测,也是她故意误导的,天知道她算计到了哪些,呵!
他忽然更加理解了之前读到的那封信,原来,所谓的“都是假的”,比他认为的还要虚假。
——没有怀孕?名字和身份也是假的?
——那么,她和乔治·威克汉姆之间应该没有多少关系了?
达西剑眉一扬,神色飞快变幻。
——不,按照露西平时的表现来看,她和威克汉姆之间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关系。那样的人根本得不到她的倾慕。
——只是,不知她从哪里得知了我和威克汉姆之间的不和,利用这一点故意撒谎欺骗我,目的是让我带她离开肯特郡。
——为什么需要我带她离开肯特郡?
——当时,格鲁夫庄园和附近的治安官正在搜查可疑的人选,露西的真实身份应该是有问题的,所以,她需要我替她打掩护。
——露西的身份有问题……
想到这个,达西的面色忽然变得复杂起来,恍然、纠结、迟疑和理解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难懂。
——那时候,格鲁夫庄园附近最有问题的人物,是那个叫做多莉丝·格雷的家庭教师。
达西闭了闭眼,之前一直不愿意深入思考的种种疑惑瞬间涌上心头。
她为什么急着离开英格兰?
她的侧脸和发色为什么和珍妮弗·格雷如此相似?
她卷入了什么意外,从哪里得到了那些隐秘的资料?
“劳伦斯,我之前听说,马尔伯罗议员的那个情人被人杀死了?”
“是的,达西先生,那可是个大案子。
就在您返回伦敦之前的那个月,珍尼佛·格雷小姐和她的秘密情人乔治·多佛尔先生发生了争执,被失手杀害。
多佛尔先生已经被逮捕了,不过,他的审讯还没有结束,因为他一直没有交代出,他把多莉丝·格雷窝藏在了哪里,所以,还没有被最终定罪。
不过我相信,拖延得越久,多佛尔先生将来受到的惩罚就会越重。”
再次听到多莉丝·格雷这个名字,达西的眼皮又跳了跳:
“劳伦斯,麻烦你,去把爱德华·布鲁斯的资料,珍妮弗·格雷小姐的案件详情,还有露西夫人在搬去格雷斯丘奇街后接触过的人,都调查清楚,然后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我。”
劳伦斯管家虽然觉得达西的命令有些奇怪,但是却不会提出疑问,他认真记下了达西的要求,准备明天上午就开始着手处理。
此时,达西几乎已经把多莉丝·格雷和露西夫人看做是同一个人了,不过,在最终认定之前,他需要给自己的猜测寻找到一些有力的证据。
——既然你走得这么干脆,那我也该正视问题,不该再心存侥幸糊里糊涂的,我会把所有的疑团都一一解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