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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锦在崂山上琢磨着, 他该建一座什么样的临时住处才能符合白锦道长的身份排面。
远在江南地界的端王明钊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复。
甄家那边的探子传回的消息表明,裴湘所说的荣国府内宅之事十分详实,部分人物的姓名身份脾气都对上了,几乎没有什么差错。至于另外的细节,则需要返回皇都后再进一步探查。但明钊觉得, 完全没有必要再怀疑了, 裴湘的梦境十之八·九是真实可信的。
紧接着,派出去的另外一名属下在姑苏一带找到了云游在外的紫阳道长,并给明钊带回了紫阳道长的回信。
紫阳道长说,他第一次见到裴湘的时候, 就看出了她面相奇异,同世俗红尘的牵绊非常浅淡,隐隐有出家避世之相。
那时候, 他提出用端王殿下的鲜血画符护住裴湘,就是想试着打破对方脱离红尘俗世的命格。但是阴差阳错之下,裴湘不仅没有和端王殿下加深羁绊, 反而得到了另外的庇护。
至此, 裴湘的命格就注定了, 不可再次更改。至少, 以紫阳道长现今的修为是做不到的。
“她若是嫁人生子,夫家确实会受到一些牵连, 招惹到强大的敌人,原本昌隆通达的气运极有可能被影响。”
读到这里,明钊也回忆想起了那时的情形, 紫阳道长摇头叹息的神情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原来,那是他挽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
这样的想法刚一冒出来,明钊就觉得心底酸涩得厉害,他抿了抿薄唇,低头继续读信。
紫阳道长在信中交代完裴湘命格之事,简单地提了几句林家气运之说。他说林家确实得了贵人庇佑,气运才出现了转机。至于贵人为谁,如何庇佑,他目前是推演不出来的。此乃天机,除非有大机缘,否则不可提前知晓。
这个说法让明钊第一时间想到了裴湘出家避世的命格。
他忽然想到,是不是因为她做了那样的梦,又把梦境中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他,所以,作为无意中泄露了天机之人,她就注定了要脱离世俗,潜心修道?
此念一生出,明钊这几日隐隐躁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他突然感到了一种怅然若失的遗憾之情。
他扪心自问,若是重来一次,是愿意提前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仙家预言,还是愿意拥美入怀?
明钊闭目想了想,渐渐意识到,此时的他是没有答案的。
“这世间之事,从来都是两难全……”
明钊独自感慨了一句,又怔怔出神片刻,才继续读信。
有关裴湘修行资质的问题,紫阳道长没有给出特别肯定的答案。
他说,仙家之事讲究悟性和机缘。他观裴湘的面相是修行的好苗子,但是,一旦她走上修行这条路,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作为道友,他是算不出裴湘未来的造化有多大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肯定能有所收获,不会白白浪费天资的。
有了紫阳道长的答复,明钊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日,他谴人请裴湘到林府花园一聚。
“见过王爷。”裴湘欠身行礼。
起身后,她便看到八角亭里的石桌上摆着酒水菜肴,还有两副碗筷,显然是给她和端王准备的。
“裴姑娘,请坐。”明钊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裴湘坐下来说话。
“裴姑娘这几日可还好?”
“托福,承蒙您和林家照顾,我每日锦衣玉食,十分自在。”
“那就好,对了,林姑娘这几日可还梦到过那警幻仙姑?”
裴湘摇了摇头:“未曾梦见过,想来那仙家入梦之事,有一次就是莫大的机缘了,怎么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明钊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已经收到了有关贾家的调查内容,裴姑娘,你说的那些事情确实都对上了。我还通过林大人向林夫人打听过,你梦中耳闻的一些细节,确实是连林夫人都不知道的。”
听到这话,裴湘眼睛一亮:“这么说,那警幻仙姑不曾骗我,真好!”
明钊却蹙眉不乐:“但是,你真的觉得那离恨天太虚幻境是个好去处?什么薄命司,一听就不是个有福欢畅的所在。你既然要走修行之路,就该自在随性,淡泊逍遥,何苦和那痴男怨女纠缠在一起?”
裴湘诧异地看了一眼明钊:“王爷是这样想的?”
明钊认真地点了点头,看向裴湘的目光坦诚而温和。
对于明钊来说,裴湘是第一个被他放在心上并细心安排照顾过的姑娘,两人虽然有缘无分,但他还是希望对方能有个安稳无忧的未来。
这几日,他反复回想着同裴湘的交集,越回忆,心肠就越柔软,特别是紫阳道长信上的那些话,让他静下心来思考了许多。他渐渐抛却了被一个小女子拒绝后的恼怒不渝,尽量心平气和地看待整件事。
午夜梦醒之时,他蓦然醒悟,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裴湘出身低微,无依无靠,但她从来没有因此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大多数时候,她都能低下头来遵从这世间的尊卑规则,表现得随分从时。但是在内心里,她应该是比谁都骄傲的,所以,她才能说出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样的话。
明钊遇见过很多不甘于命运摆布之人,但是种种因缘际会之下,裴湘留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
辗转反侧之时,明钊不得不承认,他是欣赏裴湘的。无论是出于男人对于美貌女子的欣赏,还是出于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看法与评价,他觉得,裴湘的存在,由内而外都符合他的心意。
最让明钊觉得难得的是,裴湘在发现事不可为的时候,在发现这俗世不能容忍她的想法的时候,她没有想拼个头破血流,没有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也没有执拗地陷入天真幻想,而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出家修行之路。
明钊从来不是愚笨之人,最开始,他用固有的认知看待裴湘,于是,在没有询问过她的意愿的时候,就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人。
但是,当裴湘明确拒绝了他并说出打算出家修行后,他恼怒异常的同时,却也有所明悟。他很快就琢磨明白了,裴湘为何要选择这样的路。
她要出家修行,绝对不是消极避世,也不是心如枯木。而是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依仗和出路,找到了保护好内心骄傲的盔甲和武器。
在俗世中,作为舞娘出身的卑弱貌美女子,她注定是要依附他人仰人鼻息的,但是一旦跳出红尘圈子,掌握了非凡的力量,她就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了。
——那条路很苦,前途莫测,吉凶难料,但她却心向往之。
——当然,她也喜欢富贵平安的生活,但是,当那种生活会消磨了她的骄傲,会委屈了她的自尊,她就毅然决然地放弃了。
——即便没有命格之说和仙姑托梦,她大概也会选择这样一条路的。
——如今,她获得了支撑和理由,更不可能回头看看这俗世中的人了。
——她求的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能给她的,却只是几间屋子和高墙围困的院落……
“裴姑娘,这是你的身契,还有撤销罪名的公文告示。”
明钊将两张纸推到裴湘面前,微微一笑:“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
裴湘双手接过两张薄薄的纸张,从头到尾认真读过上面的内容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三爷,劳烦你费心了,诸多谢意,裴湘铭记于心,将来若有机会,裴湘一定报答。”
“裴姑娘打算走上修行之路,将来,钊若是真的需要姑娘援手,大概就是遇到大难处了。所以,我还是希望这份情能一直欠着,永远没有两清的时候。”
——也让你能一直把我记挂在心上。
裴湘给明钊斟了一杯酒,又倒满自己面前的酒杯,她朝着明钊示意了一下,而后一饮而尽。裴湘没有再说任何感激之类的漂亮话,却有着一切都在不言中的坚定赤忱。
明钊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听林大人说,裴姑娘这几日一直在打听崂山那边的事情。”
“嗯,我听闻那里有许多世外高人,我想去拜访一番。”
“可询问过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了?”
“问过,两位仙师都说,崂山那里确实住着有真本事的世外得道高人,只是不知小女子机缘如何,是否能够遇到愿意收徒的仙师。”
“若是机缘未到,姑娘该怎么办?”
“崂山附近道家佛家香火鼎盛,那里有不少收留女子的道观庵堂,反正都是出家避世修行,择一处安身落脚即可。只要小女子潜心领悟典籍,总能静心明性,有所感悟的。”
明钊沉吟了一会儿:“去崂山,路途颇远,而且,姑娘为何舍近求远?那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都是有真本事的仙师,想来也不会拘泥于男女之别,直接拜他们为师,岂不是更加方便。”
裴湘遗憾一笑:“我委婉问过的,不过那两位仙师并无收徒的意愿,都说小女子的机缘不在他们那里。”
——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愿意承认我有修行的资质,应该是看在大白狐前辈的面子上。但是,他们既然已经知道我和妖族有所纠缠,肯定不愿冒然插手我的事情。
明钊也就是随口一问,他自然知道,那两位若是有收徒之心,早就开口了。
“既然如此,我让人护送你去崂山,等你安顿好了,再让我的人离开。”
裴湘起身郑重行礼:“多谢三爷愿意为我费心安排,我确实需要信得过的人护送一程。”
见裴湘不是一味地客气和拉开距离,明钊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其实,裴湘已经拜托过林家,帮忙寻找信得过的走镖队伍,还借用了几名林家的下人仆妇,护送她平安出行。
但是此时听到明钊的提议,她却没有拒绝的打算。一方面是明钊的人确实好用,比镖局和仆人更值得信任。另一方面,她现在是有些“债”多不愁的感觉,既然已经承了明钊的恩惠,多一些少一些都无妨,反正,她肯定会加倍报答的。
两人谈妥了正事,裴湘又给明钊敬酒,两人接着聊了不少逸事闲闻。
明钊发现,今日的裴湘更愿意表达看法和观点了,不再如同之前那样,经常用微笑代替回答。
他当初以为的赞同和默认,如今细品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姑娘狡猾得很,心里藏着许多的不同见解,但是为了不过于显露锋芒,一直都用温柔的沉默进行掩饰。如今,她有了新的出路,就开始显露出更多的真性情了。
对于裴湘这样的变化,明钊心底遗憾更盛,但也更加坚定了不把裴湘带回皇都王府内的心思。
他怕她枯萎在富贵中,他怕她变得陌生狠毒,他想给自己的心底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他既不想毁了她,也不想毁了自己心底的柔软。
五日后,明钊率先乘船离开江南,又三日,裴湘带着护送之人和小白狐告别了林家人,向着崂山的地界行去。
一路上,裴湘并没有一直待在马车里,而是换上了便于行动的束腿劲装,跟在护送的侍卫大哥身后学习请教。
这些侍卫都是英悍稳重之辈,常年走南闯北地为端王做事,积攒了不少在外行走的经验。裴湘能从他们身上请教到两、三分真本领,绝对会受益匪浅。
比如骑马赶车,比如野外生火和用匕首收拾小型猎物,比如学习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比如掌握绳结的系法和设置简单的陷阱,比如辨风向驱赶蛇虫,比如和沿途遇到的行人店家打听消息。
总之,等到他们一行人抵达崂山山脚下的时候,裴湘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黑了好几度,手上脚上都起了茧子,还有些细细小小的伤痕没有完全愈合。
她身上弱柳扶风的袅娜气质几乎消失尽了,整个人都变得挺拔精神起来,腰板笔直,行动利落,笑容璀璨,还长了一点点的个头儿。
“继续往前走,就算是进山了。裴姑娘,咱们不如先修整几天,和附近的猎户农家打听打听山里的情况,然后再进山。”
裴湘放下路边茶摊的粗瓷碗,刚想用袖子抹嘴,一旁干干净净的小白狐就叫了一声。她抬手的动作一顿,而后十分自然地变了个方向,从怀中挑出一方干净的布帕子,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上的水渍。
“是得和当地的猎户打听一下山里的详细情况,再和本地人购买些驱赶蛇虫的药粉。不过,张大哥,范大哥,你们不用跟我一起进山的,之后的路,我想自己一个人走。”
张姓侍卫眉头一皱,但却没有立刻否决裴湘的提议。
若是刚从林家离开的那会儿,裴湘说出这个提议,他是连考虑都不会考虑的。
但是这一路行来,他已经见识过这位裴姑娘的韧性和聪慧了,也知道她跟着他和老范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让她独自一人进山,也不是不能考虑。
另外那位姓范的侍卫则更加相信裴湘的能力,因为裴湘和端王联手除去画皮鬼的那段日子,他正好跟在端王身边做事,没有被派出去办差。因此,他是从头到尾目睹了这姑娘的机变和大胆。
但是,该劝的话还是要劝的。
“裴姑娘,进了深山老林,便是我和老张也不敢担保全身而退。那里面的野兽毒虫可没有灵智,不会和你谈判周旋,危险说来就来,到时候,即便你有百般急智,也会束手无策。”
裴湘洒脱一笑:“看,范大哥你也说了,即便你们二人陪我进山,也不见得就能应付得了所有的危险。既然这样,还不如让我一个人进去。我是去拜师求道的,讲究个缘法儿,若是有两位大哥保护,那仙师说不定会嫌弃我娇生惯养,不愿意见我呢。”
张姓侍卫还要再劝,裴湘指了指跟他们同桌而坐的小白狐:
“况且,我还有阿白呢,他这么有灵性,跟着我进了山里,肯定会帮我规避一些险情的,两位大哥放心就好。”
几人一边歇脚儿喝茶,一边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安排。经过一番交流,最后,端王派来的侍卫答应裴湘,让她独自一人进山寻找拜师机缘,他们则在这山脚下等她七天。
七天后,她若是没有返回或者传出消息,他们就进去寻找她。
“行,我会记得沿途做记号的。”
裴湘抱起小白狐,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肚子:
“还要劳烦几位大哥帮我探寻一下这附近的道观庵堂,看看哪家的名声不错,并且收留女弟子。找那种真正的清修之地,而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若是我从山里无功而返,还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几名侍卫自然答应了裴湘的请求,这时,茶摊老板端来热腾腾的食物,他们便不再继续讨论事情,纷纷专心填饱肚子。
三日后,裴湘背着行李,抱着阿白,和诸位随行之人笑着道别,而后就脚步轻快地往山里走去。
“阿白,紫阳道长年岁那么大了,他和我说的求道经历都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这么些年过去了,会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呀?”
怀中的小白狐懒洋洋地叫了一声,裴湘听出了嘲笑的意味。
“唉,人类对于时间的认知,确实和你们狐族不一样啊。在我看来,几十年已经很漫长了。好吧好吧,我不胡思乱想了,紫阳道长也不是那种不靠谱的人,不会忽悠我的。所以,我就安心按照他的指点,从这里进山,一路爬到山顶,肯定能遇到仙师的。”
独自一人进山,说实话,裴湘心里是不太踏实的,可她若是连独自寻找道法传承的勇气都没有,估计也没有哪个仙师愿意现身点拨她了。
且不提山路险阻,丛林幽晦,只说这一人一狐跌跌撞撞地往深山里走去,果然见到了紫阳道长提到的几处景物,这给裴湘增添了不少信心。
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裴湘不是不忐忑瑟瑟,也曾心生退缩之意,每当此时,她便抱住小白狐叽里呱啦地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甚至都想好自己会遭遇哪种死法。
是葬身野兽的利齿下,还是死于毒虫毒蛇的叮咬,亦或者是一脚踩空,干脆跌落深谷并摔个粉身碎骨?等她把最恐怖的死法都自言自语般地讲一遍后,就会生出一种“不能更加悲惨”了的孤勇力气,继而便咬紧牙关,继续按照紫阳道长的交代慢慢前行。
第五日,裴湘爬到了一座山顶上,终于在这深山老林当中,见到了一座幽静的破旧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