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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北返之时,平城已经风起云涌,太子拓跋晃与宰相崔浩的矛盾终于迎来了最后的爆发。
因为崔浩功高卓著,且资历深厚,拓跋晃发现自己想要扳倒他,实在不好下手,但也不是说毫无机会,崔浩毕竟不是完人,总有破绽可寻。
前几年,拓跋焘曾让崔浩兼任皇家图书馆长,和高允一起编写《国记》,并告诫他说:“务从实录。”就是务必要真实,有一说一。
就是在这件事上,崔浩露出了难得的破绽。
但凡真实,有时并非完整的事实,拓跋焘虽说“务从实录”,无非是表现自己的豪迈洒脱而已,祖上那么多丑事,岂能全都落实到书本上,让世人传诵?
拓跋鲜卑从部落时代就开始活跃在历史舞台上,族内许多事都在中原的史册上留有印记,包括一些野蛮人都会办的蠢事,诸如**、杀亲、等等。
时过境迁,北魏俨然已是一个文明国家,起码明义上是标榜文明的,拓跋焘这个一国之君,岂能让国民发现皇族祖先的荒唐。
崔浩却以为无所谓,在他看来,社会由低级向高级发展,是很平常的事,更能说明拓跋鲜卑的自强不息和励志精神。
然而拓跋焘的境界到底比不上崔浩,二人的思想观念相差何止一星半点。
所以当崔浩最终完成《国记》的编纂,并呈请拓跋焘参阅,拓跋焘的反应非常不好,可碍于面子,没有公开指出不满意的地方,而是佯装满意地让崔浩“精益求精”,继续打磨。
崔浩既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便真的以为受到了皇帝的赞赏,在某些地方描绘得更加详尽透彻。
再次呈送拓跋焘过目之前,**的两个人成功补了一刀,把崔浩这个绝顶聪明的家伙逼向了悬崖的边缘,并最终落入无底的深渊。
档案初级助理官闵湛、郗标,一直在崔浩身边从事间谍工作,当然是服务于太子。
崔浩主持编写的《国记》完稿之后,拓跋晃立即就发现了自己等候多年的机会,于是悄悄制定了一个惊人的计划。
崔浩曾注释《易经》、《论语》、《诗经》、《书经》等古典著作,闵湛、郗标联名上疏说:“过去历朝历代学者的注解,都没有崔司徒的精确深刻,请陛下没收前人所注各书,而只让崔司徒所注的书籍流传,让天下的知识分子学习,并请陛下让崔司徒继续注释《礼记》、《左传》,使后学的人,得到正确的指引。”
拓跋焘固然没意见,当即批准。
崔浩最是自负自己的才学,得知此事,大为受用,便也上疏推荐二人,说他们有著书立说的才能,并与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没过多久,闵湛和郗标同时建议崔浩把《国记》刻在石碑上,用以显示作者的正直无私、秉笔直书的精神。
崔浩被捧得忘乎所以,竟然同意了这一行动,于是把《国记》刻在石碑上,竖立于平城南郊,就在皇帝祭天神坛的东侧,方一百步,共花费三百万钱才最终完成。
石碑排列在交通要道的十字路口,人流量巨大,凡是看到的人,无不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尤其是鲜卑人看到后,大为愤怒,认为崔浩刻意暴露他们祖先的罪恶,破坏国家形象,一鼓脑地上疏请求严惩崔浩。
拓跋晃大为兴奋,从中好一番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把崔浩打造成了全民公敌。
此时朝野上下尽皆看清了政局的风向变化,崔浩固然是三朝元老,功勋之高,朝中无人可比,但比起太子这颗明日之星,大家立刻就做出了选择。
于是崔浩瞬间成了孤家寡人,四面八方全都是对他恶意中伤的仇家,且都极具刨根问底之才,除了国史一案,甚至连崔浩年轻时拈花惹草,小时候偷梨窃桃一类的往事也扯了出来,好像崔浩所有的功劳都比不上所犯的错误,简直就是罄竹难书、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拓跋焘迫于外界压力,另一方面自己也确实比较生气,下令让主管部门侦查处理崔浩和皇家图书馆所有官员的罪状。
高允是编写《国记》的一员干将,本来难免受到牵连,但他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太子的老师,也即拓跋晃的人,所以命运就和崔浩截然不同。
崔浩被捕时,拓跋晃特意把高允叫到东宫留宿一夜,躲开了执法机关的调查,并嘱咐他应付皇帝的对策,然后第二天就带他一起到宫里面圣。
拓跋焘于是得以欣赏到一场别开生面的对口相声,逗哏高允,捧哏拓跋晃。
见到拓跋焘后,拓跋晃先开口说:“高允小心谨慎,而且地位卑微,一切都不能作主,文章都是崔浩所写,请饶他一命。”
拓跋焘一脸凝重地转过头问高允:“国书都是崔浩写的?”
高允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太祖记》是前任档案官邓渊所写,《先帝记》及《今记》是我和崔浩一同执笔,但崔浩兼职太多,对撰写国书一事,不过总揽大纲而已,至于实际工作,我比崔浩多出两倍。”
拓跋焘大怒:“高允的罪比崔浩更大,怎么能不死!”
拓跋晃赶忙解释说:“皇上盛怒之下,高允一个小官惊慌过度,失去条理,我从前曾问过他,他说全是崔浩所作。”
拓跋焘怒目圆睁,质问高允:“太子的话对不对?”
高允心里略感慌,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回说:“我的罪应该灭族,不敢说谎,太子因我很久以来,都在他身边侍候讲书,怜悯我的遭遇,所以放我一条生路,实际并没有问过我,我也没有说过那种话,不敢胡言乱语。”
话音落地,气氛变得异常安静,针落可闻,过了好一会儿,拓跋焘叹了口气,对太子说:“这就是正直!人情上很难做到,但高允做到了,面对死亡,不改常态,是信义,作臣属的,不欺骗君王,是忠贞——就赦免了他的罪,作为褒奖。”
拓跋晃和高允都暗暗捏了把汗,赶紧叩拜谢恩。
实际上拓跋焘早已看出高允和太子的关系,不过想送给拓跋晃一个顺水人情,好让高允对太子死心塌地罢了。
高允早年虽也小有成就,但与崔浩不可同日而语,后来因为崔浩的力挺,才得以接触北魏的权力中枢,然而良禽择木而栖,高允终究选择了太子。
高允退出之后,拓跋焘亲自提审了老朋友崔浩,但崔浩在狱中被人投了毒,短时间内开口无声,任凭拓跋焘如何发问,崔浩憋的面红耳赤,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罢了。”拓跋焘紧闭两眼,长喘了一口粗气,让人把崔浩带回监狱等候发落。
国内大势所趋,崔浩已不得不死。
450年6月10日,拓跋焘下诏:“斩崔浩、崔浩的部属宗钦和段承根,以及他们的部属奴仆,共计128人,全都灭五族。并诛杀清河郡所有和崔浩同宗的男女老幼,不管血缘关系有多疏远,全都包括在内,同时与崔浩有姻亲关系的范阳卢家、太原郭家、河东柳家,一律屠灭全族,其他人只诛杀当事人一人。”
冀州督导官崔赜、武城男爵崔模,与崔浩同一个祖先,但属于不同支派,而且平时关系不佳,因此两家得以幸免。
行刑当天,崔浩被装在一个四面都是栏杆的囚车里,然后被运到平城南郊,摆在十字路口,任凭路过的行人围观,大家或疾呼,或咒骂,腐烂的瓜果蔬菜一涌而上,全向崔浩的头上招呼,负责守卫的士兵数十人,更是轮流在崔浩头上、脸上撒尿。
崔浩英雄一世,哪受过这等委屈,悲号之声呼天抢地。
两晋南北朝这三百来年,谋士何其繁多,真正影响历史进程的杰出谋士则不超过十人,至于结局如此悲惨的,则仅崔浩一人,甚至在整个中国历史上,贡献如此巨大,结局如此不堪的,崔浩当属第一。
虽然国内无人敢替崔浩鸣不平,但百姓心中还是有数的,拓跋焘自己更是如明镜般透亮,他强势了一辈子,却在晚年做出这么卑微的妥协,虽然妥协的对象是自己的儿子和族人,并不算丢脸,可是痛失左右手的滋味当真是一点都不好受的。
6月12日,拓跋焘终于不堪忍受平城的压抑气氛,率大队人马到北阴山散心,没几天就听南方传来消息,北方防务执行官、宣城公李孝伯病重,貌似已经去世了,拓跋焘哀悼说:“李宣城可惜。”说完又改口说:“错了,李宣城可哀……崔司徒可惜!”
李孝伯是李顺的堂弟,李顺虽死于非命,但李孝伯却春风得意,深受拓跋焘的宠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