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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兴尧
——老北大回忆之一
最喜池塘柳藏鸦,一角红楼总被遮,
絮化浮萍萍化柳,切休孤负柳生花。
近两年来,不知道是年岁大了,还是意志特别薄弱,常常容易感慨现在,追忆过去,而不大憧憬将来。尤其对于往事,偶一感触,便不免引起悲哀的情绪。从前以为无病*“伤时”,“感逝”之类的旧诗,现在也渐渐寄以同情。这无疑义是失去青年热力渐次走入颓唐老境的征象。也就是俗语所说的“老大徒伤悲”。在我个人生活史上,最值得想念的,便是在“北大”上学的一段,虽然说不上什么十载寒窗,但总在那里混了六七年,坐了几年冷板凳,如今想来,原来那就是真正的黄金时代。所以每逢有人索稿的时候,就想写一点“老北大”的事情,但中间有些关于人事,有些碍于时代,还有些是说了有伤忠厚。要想说清楚,写的技术也成问题,同时也找不着一个合适的题目。
前面这首诗,是去年(壬午)春间一个朋友写在手枕上送我的,我想将来倘若要写这路文章,“红楼一角”倒是一个优美的题目。不过得略加解释:所谓红楼,便是北京大学第一院,普通称为“大红楼”或“大楼”。诗里的池塘,我想或即是一年四季没有一点水的北河沿。因为这没有水的两河沿岸,都是杨柳丝丝,当春夏之交,远远望去,确是一幅很好的图画。本来这位朋友是在“燕大”教书,后来因为国际关系,便同其他几位都被安置在这红楼上,他们差不多又都在“大楼”任过课,以前是自来自去惯了,而这次竟成了昆曲里的“奇双会三拉团圆”,“只见其入,不见其出。”于是居楼远眺,眼底暮鸦垂杨,池塘春草,真是万感交集矣。但这位朋友,他始终不肯向我解释这首诗的意旨,不过是我自作聪明的“杜注”而已。
在一般常把沙滩马神庙连在一起说,其意思即指北大而言。但沙滩在南,马神庙在北,是完全离开的两条街。又普通的印象,沙滩是代表第一院(文科)和“东斋”,马神庙则代表第二院(理科)和“西斋”。我不明白的,就是以前北大尚有第三院(法科)与其他的几个宿舍,何以都不大出名?并且一二两院其声名又远不如东西两斋的广大。或者这两斋住的人多,由车夫小贩宣扬起来的。不过沙滩红楼所在的地方是汉花园,马神庙的官名是景山东街。马神庙尚有破庙遗迹可寻(已经好些人不知道了),沙滩则破大马路一条,既无沙亦无滩。勉强的说,马路中间的沙土,倒可以没鞋(还不到膝),路旁的摊贩,也同庙会差不多。这两个地方的风格,至少差着一个世纪。即以代表马神庙的公主府,与代表沙滩的红楼来比较,也是觉得旧式建筑的府第,典雅深邃,显得堂皇;红楼虽高虽大,而四面不粘孤伶伶的,显着又干又瘦。楼顶的瓦(实在不是瓦而是片)有好些已经破碎,刷的红色也深浅不一律,刺入眼里就有点“冒穷气”似的。我以为以破洋楼来代表文科的精神文明,以旧王府来代表理科的整洁,这倒是很恰当的象征。
在前几年我每次到西城上课,总是坐着洋车经过沙滩,因为时常往来,也不觉得怎样。偶尔仰望红楼,看见一层层的玻璃窗,都关闭得严严的,朝阳的红光由玻璃上反射出来。一方面对住在上面的几位朋友替他们默祷祈福,一面对此高楼有江山如故之感。近两三年无论上课出门,都是沿着电车道走,很少机会到沙滩和后门一带,一晃就是好几年。有一次到黄化门去找朋友,路经沙滩马神庙,举目观望,不禁骇然。古人所谓三十年为一世,现在连三年也不到,常又言说沧海桑田,现在则眼瞧着就是沧桑。马神庙还好,只不过返老还童,脱去了破大褂,穿上些杂凑的洋服。沙滩真了不得,连地形都改变了,以前路南的有名饭馆,连房子也都搬了家,成了修理自行车的临时办事处。东斋门的两边树林,不知什么时候踏成平地,变为一片莽原,要不以红楼为记,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但是变固然变,尽管树林变成平原,饭馆子连屋基都翻了身,而孑然独存的遗老,也不是没有。路南一家澡塘,在十多年前买卖就不好,中间“清理账目”了多少回,又复兴了好几次。现在虽然仍是:“金鸡未唱汤先热,”不管里面的冷暖如何,门口便显得冷清清的。无论如何,它总算没有关门大吉,俗话说的“痨病腔腔寿命长”,于此益足证明这条妈妈律毫无谬误。同它紧邻着的还有一家杂货铺,上面的金字招牌,我还记得是“东来益”三个大字,也无精打采的开着门摆在那里。从现在说,真可算是伯夷、叔齐,一对难兄难弟。但想当年东来益的字号,真是无人不知哪个不晓,尤其住在沙滩附近的。因为它的货物最全,吃的如花生糖果,用的如牙粉灯罩,诚如广告家的术语:“无一不全,无一不备”,它的确够得上一个“杂”字。当时我们下课一到东斋,有时叫听差去买些花生豆牛肉干来佐茶谈天,有时候更打点白干酒喝喝,而它那里的酒确实不错。现在不知道还是那样吗?其余的有一两家文具店牛奶铺,虽曾往还,或者早归淘汰,因为他们的门面小,走马之间也没有注意到。最可念的是东边“便宜居”饭馆,是四川人开的,那时包饭每月九元,每餐合一角五分,还可吃米粉肉炒肝尖等荤菜,虽然定规是一荤一素一汤,但实际上总是两荤一汤,至今思之,不禁神往,因为早已学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就是上面所举的,当时所认为的起码菜,也好些时候不见面。这所饭馆,现在也没有了,也是连房子都一扫光,可说是无独有偶。饭馆的命运,何均如是之坏?亦可见学生们与饭铺关系之密切。那天我走那儿过,虽然不见房屋,但他招牌上的三个字,恍惚还在目前,又好像刚吃完挟着讲义出来似的。转瞬就是一二十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学生时代的快乐生活,恐怕是不容易再得了。
转弯过去即是马神庙,它是一条繁盛的街市,从表面上看,它的变化,似不如沙滩那样激剧,若从数量上说,面容的改易,尤较沙滩为多。从前东口有个小茶馆,早晨上头一堂走那里过,颇有乡村市镇的风味。最带刺激性的,中间添了几所小洋房,与以往的矮屋小门,显然异趣。比较可喜的,是路南的巡警阁子还没有拉窝,虽然是一块如豆腐干大的小小地盘,总称得起饱经忧患的几朝元老。因为在“张大元帅”时代,防范学生,跟随学生的是他,北伐以后,保护学生,听从学生的也是他。地方虽狭,倘无特别情事,就是将来,恐怕也只有他能够维持“天不变道亦不变”的风格。挨着他的油盐店和糖果铺,从前都是一等一的生意,现在都改造成大玻璃门的时代营业,这最与学校街的气息不大相投。再往西便是“景山书社”,在十余年前,它在文化,思想书籍的,确有不可没灭的功绩。与沙滩的“部”,都是北京大学学术上的代表机关。现在部已经用砖头石灰代替了门板,它呢,光焰虽息了,不知道它的门还开着没有?似乎没有送到眼前。对着它的大学夹道,望进去也觉得长漫漫的,凄清得很,真是“乌衣巷口夕阳斜”,不胜今昔之感。而印象最深的,是书社隔壁有家上鞋店,破屋半间,茅茨上墙,于矮檐前,搭着瓜架,夏天绿阴阴的,颇具豆棚瓜架的诗意。到现在还是那样朴素的存在着,没有平地起高楼,实在难得之至。不过在从前土墙外面,成天家放着几辆红胶皮带绷儿亮的洋车,搁在那儿,实是天造地设,有说不出的调协。这些车在白天都是只有车不见人,一到晚上,便把火石灯点着,原来专拉某号某先生逛八大胡同的。车夫们各有外号,不是“火车头”、就是“特别快”、还有“飞毛腿”、“小飞机”等,讲究在东斋会齐起身,到韩家潭,连上下车在内,不能过十五分钟。听说一晚代价仅五六毛钱,这虽是学生们的不好行为,但可见那时候民康物阜。不知道这些位地上英雄,现在都飞到那儿去了。
最令人注意而掀起旧梦的,当然是第二院和西斋,第二院向来是北大本部,她的面貌,还是那样堂皇肃穆。门前两根大红柱,仍然撑着府门头的架式,门内的一对大石狮子,也还是静默默的立在那里。门口似乎清静一点,不如往昔进进出出的热闹,这或者是心理作用。猛然间钻进眼睛的,是东边立着的那个邮筒,真算是久违的老朋友了。从它扁红的口,不知吞食了我多少信件,有是向很远的老家儿要钱的,有是与朋友谈天说地瞎聊的,有是用粉红色信纸写给女朋友,当时不免“心弦跳动”现在以为荒唐的。还有用大信封装息自己觉得不错的狗矢〈屎〉文章,拿去充实报屁股的。差不多每天都劳它的驾,一别十年,它还是那样健壮,胃口也同从前一样,并还保持着绿色的青春,不禁想下车去**它的大圆脑袋和扁口。同时想起一段笑话:有一年的冬夜,天上布满浓云,似要下雪,一阵阵的寒风,刮得街灯闪烁无光。我正从东斋回来,看见一位穿西服的同学,弯着腰在那儿送信。等到伸起腰来,里面穿着本来卷起的旧棉袍后身,遂掉了下来。于是从前面看是穿的西装,从后面看,则是套着马褂的中服。这位同学自己当然不知道,还在踏着细步若有所思的慢慢走着。旁观的人,则不禁掩口指笑。这真是“相君之面,不过洋人,相君之背,妙不可言”。也可见在穷学生时代,想弄身西服,实大非易事。就是勉强穿上,也是东拼西凑,不能彻底维新改革。在那时候,穿西服的还是少数,大半都是广东佬。北方的同学,都是大布之衣、大帛之冠,仍然保存着燕赵遗风。因为一套哔叽的需十八元,加上皮鞋衬衫等,总得三十多块。俭省一点的,半年的费用,便都一起穿在身上了。
西斋,哦,这是我的娘家门,怎么这些人我都不认识了呢?门口还是那样不大整齐的名士派,对面的纸烟花生小杂货铺现还开着。我真不忍使劲往里瞧,我不是曾在里面住了整整六年吗?青年时代的一切,不都还寄存在这里吗?最初住在黄字号,与后来成为地质学家的黄君同一小屋,朋友们常常说笑话:“这都是黄字号的先生。不问能耐,就冲这个字号就不怎么样。”到本科后便落到天字号,这是西斋最难得的号舍,都是私相授受,学校方面一点也管不着。因为它是一个人一间,起居谈话,都很方便,尤其是喜欢谈情说爱的朋友,莫不以掏换得天字号为最大目的。我虽不讲恋爱,但由黄字号搬到这里,真是一步登天。所谓天字号的朋友,都是响叮当的,不仅是牌匾好,地方也较舒适。我常对朋友说:“咱们现在是砂底子了,不说别的,就这字号,也同康熙官窑一样,一点也不含糊。同时年份上也说得出去。”因为都是高年级的老资格,才能够渐次的升到这里。只可惜夕阳无限好,住不上两三学期,便该脱去学生制服,“赶门在外”了。
“北大”之大,用不着夸张,即这西斋与第二院,便够得上是藏龙卧虎之地。第二院有个老听差,白胡须小矮个,据说在京师大学堂时代,他就是开校元勋。凡是北大的名人,没有一个他不知道的。尤其关于蔡元培老先生的轶事,他比谁都知道得多。可称是北大的活字典。这还不算,有人说他会“铁马甲”。什么叫铁马甲?就是他有两块铁瓦,绑在腿上,可以日行三千,夜走八百。即是社会上所常说的“地仙”,也就是《水浒传》里的神行太保戴宗。大家虽如此传说,不知道他试验过没有?比起上面所说的飞毛腿,特别快等,又有仙凡之别,又厉害得多了。在西斋的时候,老想去访问他一次,总也没有去作,真是一件最遗憾的事。无论如何,他总算在北大过了一辈子,不只是人瑞,简直可称是“校宝”。若照邮政局的章程,他这一笔养老退职金,就很可观矣。但不知道这位仙家,现在是否仍还健在,或者已经跷了辫子。
还有西斋的两位门官老爷,一胖一瘦,好像都姓王,都有麻子,也是一肚子的历史。据说自从盘古开天地有西斋以来,他们就当号房,所以凡是西斋出身的名流,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还记得他们述说住过西斋的人物,最早的是吴景濂(*初年众议院议长),其次是刘哲(张大元帅时代教育总长),最后才是党国要人罗家伦、傅斯年等。他们又说到陈公博先生,是住东斋住西斋,我已记不大清楚。可惜每逢夏天,他们在门口围坐“说古”的时候,我没有把它笔记下来,否则留到现在,也是很好的学生外史的材料。每天早晨阅报室的几份报纸送来,他们总是在号房先睹,遇到有人事异动的消息,常看见他们指指点点念叨地说:“这不是住某号的某先生么?”有时还附带的讲上某先生一段笑话或故事。我觉得就凭他们的记忆力,也就可以。但在我脑筋里的印象,一点没注意他们是现代历史家,只感觉得他们是斋子里面几百人的主宰,手执生杀之大权。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系在他们肘下所挟的账簿内或口头上。夸大点说真同生死簿差不多。按寄宿舍每天送两次信,每次都有百十来件,由他们两位总收分发,平信只拿在手里,随便扔在门内或放在桌上。挂号信则情形严重了,依着号数,都夹在簿子里。最妙的是他们的表情,如没有你的(挂号)信,他必板起冷冰冰的面孔,就是碰见,无论你怎样与他行注目礼,他连睬也不睬。如有信的时候,他必笑眯眯的对你说:“某先生挂号信,打戳子!”这无疑义是家款汇到,好像他先替我们高兴似的。这时我们愉快的心情,丝毫想不起家中筹款的艰难,与汇兑的不易,只觉得交信的人是最可感激的,不知应如何向他道谢才好。他们这种表情,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偶然的?最初我对他们不理睬的态度,非常生气,以为有没有信是另一问题,为什么要板起面孔?后来的经验,才知道他们那种作法,非常的对,实在大有经纬。因为有两次,他们也同样笑嘻嘻的对着我,未了说出“没有你的”。这种失望较看他们的铁冷面孔,其难受还要加若干倍。有如满腔热意,突然浇上一瓢凉水,又好像由他们口中,判决了罪刑。于是后来每逢他们挟着簿子进来,我便假装没有看见,专等他来叫我。在那时连年战争,交通阻塞,一年半载,接不到几封信,凡是外省同学,恐怕大多数都与我一样怀着盼望的心情。因为每信必挂号,挂号必定寄钱,这钱便是由他交给我们,焉能不对他表示敬意?还有不盼望挂号信,而期待情书的朋友,他们又生了翅膀变成美丽的爱神,这些同学,真似热锅上的蚂蚁,还没有送信时间,便老在号房门口打转,留连。有时由他们粗黑的大手,递上一封带花带颜色的信,同时并作一个会心的微笑。因为每个人的生活,无论规矩,浪漫,都在他们脑子里。当然哪,接待室朋友的性别,信封上颜色的荤素,电话中声音的粗细,没有一样能逃得出佛爷的手掌心。若以他们来作舍监或兼训育,我想那是再适宜没有。也如北京人尝说地面上的警察一样:“只有他不管的,没有他不知道的。”实在一些也不错。说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说他们是执掌好几百人生杀之大权,无论从心理上,事实上,决不是过甚其辞。至少在我个人,是这样看法。
唉!西斋的故事太多了,说几天也说不完,写几本书也写不尽。我只觉得离开西斋,好像昨天的事,怎么一梦之间,彼此的感情,便这样疏远?我还以为无论里面的人和物,以至大树小草,无一不好,没有一样东西不可爱,不令人留连,这或许就是中国旧俗所说的乡土观念。但可惜不能再去住,即使有这种机会,而一般朋辈与夫环境空气,都已变易,也就没有多大意味了。正如《奇冤报》里张别古说的:“老了老了,可就不能小了。若要小了,他就费了事了。”所以不是它的一切与前不同,实在是自己的环境,改变太大。孔老夫子所叹息的:“逝者如斯夫”!吾知之矣。“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很想有机会把老北大的人物,一年一年的集在一块儿谈谈往事,倒是很有意思的事。
西斋的斜对门,也是西口内的头一家,是个饽饽铺,先前的买卖就西望长安,永远没有起色。出人意外的现在还在,可算是神通广大。按饽饽的三大原料面粉,香油,糖,现在一样都没有,我不知道他拿什么作呢?真是神秘得很!
北京是一座文化城,是中外共同承认的,而景山又是文化城的最高峰。她的西边有北平图书馆,南边是故宫博物院,东边则为北京大学。西斋正在景山脚下,一抬头便看见山上那几个亭子,和山色的苍茫。按之山灵毓秀的风鉴家言,西斋也应该是块宝地,是产生人材的龙脉。不过有时候地形一变,龙脉也就会走,尤其忌讳动土建筑等事。自己去把龙脉破坏,则不特不能使后人生发,反而会弄出不祥的事情。大家都读过明朝边大绶的《虎口余生记》或《塘报稿》,便知道流寇李自成之所以后来败死,完全因为他的老家被发掘,泄了宝气。使已经变成形的小白龙,差一只角而不能成为正果。这虽然不能相提并论,总觉得沙滩马神庙一带,还是少动土改造为是,万一不当心,因挖来挖去以至破了龙脉,走了气,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