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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一群蒙面人暗中追踪着一队重兵,马不停蹄地赶路。
重兵押解着一个犯人,为了加快脚程,犯人坐在囚车上,前后左右都有铁甲重兵围护,领兵的是栾贵妃的堂兄栾荣,还有栾家一手提拔的亲信栾桓郁。
犯人是当朝太子穆岁寒,只不过已经废黜,还被贬为了庶民,栾贵妃早有命令,他必须死在路上。
深夜赶路,城中例行宵禁,道路都已经封上了,所以队伍从郊外的小路绕道行走,这一切都做的看似那么不经意,但是又充满了刻意。
月上中天,子时三刻,押解的队伍越行越荒僻,也越绕越远。追踪着军队的黑衣人低声道:“路不对,要变天了。大家听我指挥,无论怎样,一定要让太子平安逃走。”黑衣人纷纷默然点头。
两边树木越来越高,道路越来越崎岖,他们早就已经远离了城郊和附近村镇,来到了一处荒山。
栾荣和栾桓郁原本一前一后在囚车附近,突然间,拉着囚车的马一阵嘶鸣,人立了起来,赶车的人被掀翻在地,马疯了似地往前冲,带着后面的囚车一块儿跑去了,笨重的囚车撞翻了一片人。
事情来得突然,周围树木杂草又深,这一变故在押解的队伍中引起一片慌乱。
栾荣回头一看,眼看着马车朝自己撞了过来,他生怕有人拦住马车,大喝道:“犯人是朝廷重犯,尔等不可乱动!”他自己也拨转马头让开了道路,任马车往树林深处跑去。
他们是故意放马车逃走的。
栾桓郁也假意担心,叫道:“马不知道刮到了什么东西受惊了,你们在这里守着不要动,林子里地形复杂,你们不要跟着去,我和栾荣大人去追!”
长官发话,小兵哪里有人反抗,便在原地整顿了队伍,只有二栾策马去追。他们今夜的真正任务是要避开手下兵将,找一个无人之处杀了太子,将来随便找个理由推脱,这样便不会落下把柄。
另外一边,黑衣人也匍匐追去。马车行动不便,栾桓郁和栾荣原本可以很快追上,却任由马车一路跑到树林深处。黑衣人眼看着时机已到,其中一人问身边人道:“二哥,还不动手吗?”
“不可,等他们停下来!”他的头上已经沁出了冷汗,伸手抹了一把。
另一人毫无疑问,点了点头不说话。
很快二栾也看出来这里是动手的好地方了,便在马镫上用力一蹬,飞身而起,越到囚车旁边,挥剑砍断了车马相连的绳子,囚车向前倾了下去,穆岁寒狠狠撞在了囚笼上。
栾桓郁动作干脆,不多说一句废话,快步上前打开了囚笼将穆岁寒提了出来,将他死死地按住了,栾荣则从怀里拿出一沓裁好的细草纸,用随身携带的水打湿了,封住了穆岁寒整张脸。
这一招可以杀人于无形,即使要尸检也查不出死因。他们要替贵妃娘娘杀当朝太子,可不能给人留下什么把柄。
一张纸贴上来,穆岁寒便登时觉得呼吸不畅,拼命挣扎起来。可他带着枷锁,苦于不能动手揭去,只能呜呜哀嚎。栾荣打湿了第二张,还要往穆岁寒脸上帖去,忽然间林中钻出数名黑衣人人,粗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是什么人闯了进来!”
栾荣不理会,第二张纸也贴了上去。
穆岁寒已经吸不了气了,他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为首的黑衣人见状不妙,连忙粗声怒喝道:“奶奶个腿儿的,敢不答老子的话!”说罢便喝道:“他要杀那个人,我们偏不让他杀,弟兄们,给我把那个人抢过来!”
说话间四个人同时包围了上来,栾荣喝道:“放肆,小小山匪,耽误官差办案,要造反吗?”
却不料为首那人冷笑道:“我等都是报国无门,有志难抒,反的就是你们这帮昏官!”说话间已经赶到,双方挥动兵刃打在了一处,栾荣忙对栾桓郁喝道:“快发讯号!”栾桓郁当即放开了穆岁寒,正要放出讯号,不料穆岁寒趁他松手,突然狠狠朝他撞去,这一撞之中蕴含了穆岁寒十成十的功力,栾桓郁虽有防备,但他万万没想到被封住呼吸的穆岁寒,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也从不知他有这么深的修为,这一撞直令他飞出五丈之远,口吐鲜血,半天爬不起来。
草丛中又钻出三个黑衣人抢了上来,扶起穆岁寒,揭去了他脸上的草纸。穆岁寒大口吸气,低声问黑衣人道:“林公子吗!”对方答道:“是我们,太子殿下,快走吧!”穆岁寒当即点头,勉力跟着他们往树林深处逃去。
逃了没多远,夜空中忽然传出一道烟花,在静夜中格外的刺眼,那是栾桓郁发出的讯号,大军很快就要追来了。林二公子道:“殿下,赶快换衣服吧!”穆岁寒点了点头,林二公子劈碎了他的枷锁,斩断了镣铐,穆岁寒便开始脱衣服,同行的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开始脱自己的黑衣。穆岁寒瞧着这人和自己一般年纪,脸上却很镇定,他脱衣服的手便忍不住微微有些颤抖,因为这个人今晚要替他去死。
两人互相交换了衣服,穆岁寒穿上了黑衣混入了林氏公子当中,而那个陌生人则穿了他的囚衣。
他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林大公子往他脸上抹了些黑灰,穆岁寒看着只觉得脊背上冷汗涔涔。他痴痴地盯着他,心中只觉比要他自己去死更可怕。
他想问那个陌生人的名字,可是他不敢,他怕自己以后每天都会梦见他。
林二公子看了看周围,忽然看到了一处山崖,不高,但是很陡峭,树木并不多,山下乱石横生,便说道:“快上山去最高处,假装被逼无奈杀了太子逃命,死尸推下山!”
四个人就这样往山上跑,栾荣的人马举着火把也开始上山了。
到了山顶,穆岁寒背转过身去,不敢看。林二公子和林大公子朝那陌生人深深一拜,便提刀将他杀了。穆岁寒什么都没看见,但是那一声刀刺入心脏的声音,和死者的闷哼,却如同雨夜的惊雷般震耳欲聋,他浑身战战兢兢,遏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林氏兄弟用大石头完全毁了那人的脸,毁得面目全非,这才看准了栾荣队伍的方向,将尸体抛下了山崖。他冲山下喊道:“喂,不给钱就算了,你们仗势欺人,老子不跟你们打了,你们要这个人,那就还给你们啦!”
声音传得很远,崖下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山腰上的火把果然不移动了,并且朝着一个点围拢了过去,想来是看到了假太子的死尸。林氏兄弟便赶忙带着穆岁寒从另一边下山了。
山脚下有兵丁包围,但是力量分散,三人都是武功高手,很容易便闯了出去。三人东躲西藏,直往最茂密的竹林中钻去,栾荣和栾桓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为杀死废太子选的隐蔽之处,此刻会成为这群不知何来历的乱匪的藏身之处,东躲西藏追踪之间,官兵反被他们用有毒的暗器伤了不少。
废太子已死,这消息虽说是假的,可栾荣和栾桓郁却不知道太子已经被偷梁换柱,虽然有所怀疑,但是证据又不足,就在他们慌乱之间,穆岁寒和林家兄弟早就已经奔去找马匹,逃得远了。
……
一个秋风萧瑟的傍晚,潇潇失魂落魄地走在野外。
她一个女子,孤身一人,眼看天已经快要黑了,她却不进城,而是一个人绕着荒郊,漫无目的地地乱走。
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
春天的时候她从安宁县走到京城,等她再离开京城回到安宁县附近的时候,不觉已经是初秋了。她不想再留在京城,可也不想回安宁县。这一路上她都不想看见任何人,因此一路尽捡荒僻小路行走,也从未进过沿途的城镇。她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瘦,每次她在小河边喝水洗脸的时候,她都会再看一看自己的样子,今天再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时,她都已经快要不认得自己了。
她三天没洗过脸了,也没喝过一口水,这些天她一直发烧,她本该找个地方歇着养养身体,可她不愿意停下,她心里很怕很慌。
她记得母亲临死前对她说过,叫她一定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她答应她活下去,但是却没办法做到真的开心。她的喜悦都是假的,因为她后来成了一个青楼女子。她学跳舞,学弹琴,学唱歌,学吟诗作赋,练眼神,练身段……为了活下去她样样都学的好,可她就是不漂亮。
文人雅客到青楼说是来吟诗作赋找到知己,其实还不是来看姑娘的?漂亮姑娘就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在那些文人眼里也是如诗如画,让他们如醉如痴;不漂亮的姑娘,白送上门也会遭人嫌弃。
她身价不高,平常只能在角落里弹弹琴,给花魁伴舞,老鸨说,她养着她唯一的用处,就是让她来当绿叶,衬托其她姑娘的美。
因为不漂亮,所以没人在乎她的舞跳得怎么样,自然,也没人认识她。除了吹拉弹唱这些之外,她真心最喜欢的就是读书识字,她觉得这些离她很近,所有的意思表达的都很直接,通过书,就像是和那些真正的贤人对话,那里面总有些道理,叫她读过并且阴白了意思之后,觉得心里有些亮光。
可是读书也不全是好事,读书让她看得很阴白,但她却又无力改变什么,只是徒增烦恼。她到如今才觉得,自己当初不如不读书,糊里糊涂过一辈子才好。
没见过光,自然也就不会知道黑暗。
那个人和那些书一样,把自己伪装成光走进她的生活,却从不告诉她,生活是多么残酷,待到黑暗来临时,那些书高高在上,救不了她分毫,还给她带来了更黑的黑暗。从前她在黑暗中还能活下去,可是现在再次跌入黑暗,她只想一死。
她在一棵歪脖槐树上挂上了一条玉带,打了个死结,准备上吊。那条玉带是赵白泉留给她的信物,他曾经为了见她一面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盘缠,她也为了他把自己苦苦积攒的银子赠予他,送他上京赶考,后来他中了举人,消息传来她欣喜若狂,可是她的赵郎却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遣人来送信。
姐妹们劝她不要信赵白泉,但是她忍不住要信他,他教她读书,教她写字,他能回答她心里所有想不阴白的问题,并且回答的那么合她的心意。他懂她,她也懂他,她相信他们的相爱和以往的那些故事都不一样,她的赵郎也和别人不一样,那时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甜蜜。
“他大概是事务缠身,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她这样天真地想。为了赵郎,她要想办法为自己赎身。她身上还有些银子,但是还不够,所以她又苦苦攒了两年,终于攒够了银子。老鸨早就不想养她了,客人不喜欢她,她自己连脂粉钱,首饰钱都要省下攒着,如今见她凑出了银子,也就不再留她,打了个折扣,还了她的身契。
当潇潇要走的时候,老鸨忽然对她说:“其实倘若你真是为了那个男人,根本不值得如此,可是你既有这样的勇气,那我便祝你不要后悔。”
潇潇从没听到过一向咋咋呼呼的老鸨说过这样语重心长的话,那次她对她说话的语气也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像是一位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一般亲近,可是她坚持如此,老鸨没有办法,也没多做理会。
她带着身契去了京城。
“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他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琴的人,他和别人不一样。”她这样告诉自己。
到上京的那一天,正是个春雨缠绵的日子,京城的城郊有很多的柳树,雨一下,朦朦胧胧的,像是被水洇开了的石青,洇得周围的山山水水全都成了淡淡的石青色。她觉得这里的柳树像极了她的赵郎,初见他时,他正是穿着一身石青色的文生公子氅,戴着石青色的文生公子巾,干净儒雅,又生得俊美,她从没见过那么好看,那么清爽干净,让人看着舒适的男子。
赵白泉向她许诺了终生,送给她一条玉带,可现在,她要请那条玉带带走自己的性命。因为京城丞相的小女儿看中了他,他要娶高官的女儿了。潇潇也是到了京城才阴白,如果不是老天可怜她,她根本不能再见到赵白泉,他当了大官,住进了大宅子,她根本见不到他的,但是偏偏那天赵白泉和夫人外出,她看到了他们华丽的队伍,本想看个热闹,没想到却看到了赵白泉。
他先探头从马车里出来了,随后扶着一位皮肤白皙,容貌姣好的贵妇下了车。那女人虽美,但一身的金银奢靡之气,和赵白泉站在一起,略有些不称。
那女人眉眼温和甜蜜,赵白泉轻轻揽着她的肩,搀着她边走边笑,周围是无数随从和仆婢,不远不近地跟着。
潇潇也情不自禁地远远地跟着他们的队伍移动,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赵白泉。
赵白泉还是喜欢石青色,他还是穿着一身石青色的便装,干净,儒雅,身上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和当年他向她走来,夸她的琴弹得好的时候一样,可唯一变了的,是他不会娶她了。潇潇阴白了,他的赵郎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他们之间的爱,和梦一样,醒来了,就没有了。
她来不及疼惜这段感情,她一个女子,独自一人又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她获得了自由身,却又陷入了另一种困境。
她的命真是苦啊。
她伤心欲绝,人世间满是阴翳,不如一死了之。她伸手抻了抻那条玉带,搬来了几块石头,好不容易踩了上去,刚要把头伸进去,忽然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人叫道:“喂喂,等一下!”
潇潇转头一看,原来草丛里藏着三个男人,手里有刀。这三个人模样怪异,一个独眼的矮个瘦子,一个又白又胖面色红润袒胸露乳的胖子,还有一个一身肌肉,皮肤古铜满脸虬须,一双大环眼的“活张飞”。
这三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土匪。
潇潇也不怕,就那样看着他们。他们跑的近了,那个独眼才尖声叫道:“喂,此山是我开,你跟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心灰意冷走头无路要寻死?”
潇潇一怔,说:“是。”
他又问道:“那你有没有钱?”
潇潇又是一怔,随即阴白了他们的意思:“我死之后,我的钱你们随便拿去吧。”
那三个匪徒相互看了一眼,一起背转过身去低声商量几句,潇潇听到了他们说话。
独眼说:“她是自杀,不算我们杀的,这银子算是捡的,不算是我们劫的,这样寨主总不能怪罪我们了吧!”
活张飞指着他说:“哇,你这个人真是,人家都要死了,你见死不救还算计人家钱,实在是太不道德了!”
独眼扬了扬手中的刀不可置信地说:“道什么德啊,我们是土匪啊!”
活张飞说:“那也不行啊,寨主说了,我们是土匪,但我们是有道德的土匪啊!”
独眼气得大骂:“娘的,那你说怎么办?”他把刀狠狠摔在了地上,磕上了石头,发出“铮”的一声巨响。“那个娘娘腔不知道去哪儿了,老子快要饿死了,你说,怎么办,说不出来老子抽你!”
独眼个头虽然小,但是一发起脾气来气场却很足,活张飞被他吓了一跳,那胖子见势不妙,连忙把活张飞护在身子后面道:“啊呦,吵什么吵什么啦,有事慢慢说,不要生气嘛!”
独眼横的像只螃蟹,大骂道:“我告诉你,那个娘娘腔来之前我才是这儿的老大,现在老子虽然把老大的位置让给了他,但是在你们俩面前,老子还是老大!你个死胖子啊,就知道和稀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叫你要么减肥要么去晒太阳把自己晒黑,你就是不听,躲在山洞里偷吃偷睡,到现在成了这副鬼样子,我是让你来当土匪,不是来当年画娃娃吉祥物的!还有你……”他指着躲在那胖子后面的活张飞说:“我都不想说你,你说你挺大块儿的,胆子比耗子还小,咱们三个就你长得最像土匪,偏偏就你最磨叽,现在又左一个大寨主又一个大寨主地叫,我看你啊,早晚变成跟他一样的娘娘腔!”
胖子被夹在中间躲闪不开,气得也开始反驳,但是他的语调黏黏糊糊的,听了只是让那独眼更加生气:“啊呦!你这个人简直嘴巴有毒哦!大寨主招你惹你了,我们大家都觉得大寨主好,我们都服他的气愿意听他的话,就你小心眼,你打不过人家又没人家有钱,现在还背地里说人家坏话,你小心我去告状哦!”
“死胖子,死胖子……”那独眼十分灵活,气不过便要打,几拳上去便把那胖子便揍倒在地,骑在他身上狠揍,胖子也不认输,又还手又还口,大骂:“要说不像,咱们三个最不像土匪的就是你,你以为你戴个眼罩就是土匪头子独眼龙了?你看你瘦的,爬到树上就是个猴子,躲到草丛里就是条瘦狗!”
独眼一把扯下自己的眼罩,原来他两只眼睛都是好的,被遮着一只看东西很是不便,两个人动手他有点吃亏,被胖子扇了好几巴掌,他怒不可遏,要跟胖子决一死战,骂道:“娘的,老子今天土匪形象也不要啦,我要跟你决一死战!”两个人又啐又骂,打的不可开交,活张飞在一旁大喊:“别打,哎呀别打了!”却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敢动手阻拦。
潇潇怔怔地瞧着他们,差点忘了上吊。
一阵晚风吹过,潇潇的身子晃了晃险些从石头上摔下去,她这才反应了过来。看着原本来抢劫,自己却打了起来的土匪,叹了口气心想:“像他们这样傻乎乎的多好,多快乐啊!”
潇潇把脖子套上了玉带,脚一蹬,闭上了眼睛。
潇潇已经是瘦骨嶙峋,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带,身体也轻如飘絮,就这么在残照里微微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