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或叛国者3

长陵信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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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优素福咽了咽口水,他感觉到莫名的紧张。

    耳边响起的窸窣摩擦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侧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瞪大了眼睛。

    沉重的黑铁灯架挣脱了束缚的力量,正带着固定它的铁链下坠,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优素福试图抓住铁链——可惜臂长明显不够。

    匆促间他只得整个人横跳出去,在半空捉住那条黑蛇般摆动的铁索。

    可是小小的身躯根本阻止不了灯架坠落,反被带着升向屋顶,他急得大喊:“父亲快闪开!”

    小男孩的一声大喝显然把底下的人都吓了一跳。

    苏丹听见提醒的瞬间侧身避开,下一秒上百斤重的吊灯就砸落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激起一片烟尘。

    拉着锁链上升的力量骤停,优素福猝不及防脱手落下:“啊啊啊啊!”

    他在心中大叫糟糕,闭紧眼睛准备好迎接冷冰冰的硬地面。

    坠落的失重感突然消失,预想中的猛烈撞击却没有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眼缝看出去,面前是一把浓密的黑须——他正躺在父亲的臂弯里。

    哈桑苏丹也震惊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儿子,一时间说不出话。

    佩德罗轻咳一声,以手掩鼻阻挡呛人的飞灰:“你儿子?”他挥手示意左右上前收拾地面的一片狼藉,丝毫没有表达歉意或慰问的意思,“他怎么进来的?”

    指挥官的目光扫到优素福身上,迫使他又往父亲怀里缩了缩。他猛地记起大家先前的严肃警告,还有那个被打断腿的乞丐。

    “按照律令,擅闯耶稣堡的人要受刑,我想你们已经很清楚了。”佩德罗咄咄逼人,他每说完一句话嘴唇便紧抿在一起,像条冷硬的铁线,“苏丹的儿子也不例外。”

    苏丹有力的双臂紧紧箍着儿子,仿佛在警戒任何人将他夺走。

    指挥官的面色出乎意料地缓和下来:“鉴于你和你的家族多年来一直对葡萄牙政府表现忠诚,他可以得到赦免。”短暂的停顿之后是他精明的附加条件,“只要尊贵的苏丹愿意承诺,在未来一个月内向果阿殖民地提供三百名健壮的奴隶。”

    优素福偷瞥父亲,只看见他无力闭上的双眼。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彼此都能更快达成一致。”佩德罗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父亲将优素福放下来,牵起他的小手。

    “下一次,我希望头上不会再有突然砸下来的吊灯!”

    苏丹牵着儿子不停步地走向门外。

    优素福频频回头,但他看不出葡萄牙指挥官脸上有什么变化。

    回去的一路上父亲比以往更加沉默。

    几天过去,优素福担心的责罚迟迟未来,原本要被打开花的屁股勉强算是保住了。

    父亲把他交给老仆人欧德严加看管,第二天就去了北方内陆高地。

    优素福软缠硬磨,老欧德就是不肯讲父亲到底做什么去了。

    “他带人去姆瓦纳部落捉奴隶了?”他不甘心地试探,只换来老欧德一个瞪眼。

    小男孩百无聊赖地躺在椰树荫凉中,望着头顶还未成熟的椰子:“凭啥葡萄牙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带着脑袋里冒出来的新鲜点子,几个打滚挨到老欧德身边,“我去耶稣堡里面看过了,他们人少,咱们人多。”他神秘兮兮地扬了扬眉毛,“我们可以召集大伙把那些坏蛋赶出去!”

    优素福脑门上结实挨了一巴掌,老欧德呵斥道:“胡闹!”

    “就是因为像你这样胆子小,咱们才受欺负……”小男孩抱着脑袋小声抱怨。

    “他们有火枪和大炮。”老欧德低声说,“而我们呢?我们只有弓箭和长矛。”

    非洲人中流传着一个谣言:葡萄牙人买他们只是为了把他们的身体做成火药。每一次放炮都要轰掉两个非洲人。毕竟,那些被大帆船运走的同胞没一个能回来。

    优素福又想起自己在耶稣堡里看到的那个军火库,他眼珠转了转,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偷”字一出口,肯定又少不了两个巴掌,顶多是打脑门或者打屁股的区别罢了。

    就在优素福生闷气的时候,一个满身大汗、身上还带着血渍的男人急匆匆跑过,穿越花园去找他的母亲。他认出来那是父亲的从者。

    他始终不记得那天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印象中整座宫殿都发着悲声,所有人、所有东西都泡在一层灰郁哀沉的颜色里。

    优素福的父亲、蒙巴萨受人敬重的苏丹只剩下一具没有头的尸体被送回来。

    葡萄牙人将他的头颅砍下装进了石灰盒,由军舰护送至果阿呈给总督。附带的报告说苏丹在部落冲突中已遭受应得的惩罚,因为他犯了叛国罪。

    他们还以“国王仁慈的名义”额外支付了两千段布料,作为此事的了结。

    那段日子优素福总是和母亲抱在一起,天昏地暗地哭。

    苏丹死后,葡萄牙驻耶稣堡的指挥官佩德罗即刻就任蒙巴萨摄政。他坚持苏丹年幼的继承者应该乘船前往印度,在作为东方殖民地首府的果阿接受教育。

    与故土和家人的分离是痛苦的,但它也无法击穿优素福失去父亲以后悲痛到麻木的内心。

    他浑浑噩噩坐上那条摇摇晃晃的海船,又颠颠簸簸漂到另一块遥远的大陆。

    父亲的庇翼一去不复返了。

    他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恐惧着、颤抖着,近乎赤裸地被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